大部分星辰人一想到埃克斯特人,第一反應總是:“硬實,耐寒”。
第二反應則會有所不同。
平民大多會疑惑地摸摸頭,說一聲“野蠻”或“粗魯”,而商人大概會嬉笑著說“誠信,好做生意”,傭兵與冒險者們則神秘地笑笑,告訴你無論沖鋒還是斷后,他們都是第一人選。
而與他們交過手的老兵會皺起眉頭,在深邃的回憶中,在麥酒與煙草里長嘆一聲,留下一句話:他們不好惹。
但就泰爾斯所讀到的大陸史地來看,至少星辰的貴族與領主們,對他們的北方強鄰,則是完全另一種不同的復雜印象。
作為西陸的第一強國,埃克斯特有著令人生畏的強大軍隊與驚人戰績,既是大陸戰爭時可信與堅實的同盟,也是西陸三強相爭時面目猙獰的可怕惡龍。
跟節奏井然、有序精致的星辰王國相比,這是一個充滿浪漫精神與反抗之心,兼備尚武之風與英雄情節的強悍國度,其久遠的傳統甚至早于遠古帝國時期。
從遙遠的蒙昧時代起,北方之君塔克穆與獸人締結的“萬獸之盟”,到鐵血王用壯烈的犧牲,力抗獸人的“人類最后防線”。這塊人類的北方領地上,曾經刮起過最凜冽的寒風,將人類從弱小的蒙昧時代刮醒。
再到諸王時期,魁古爾決戰中,兩千人類鐵騎一往無前,向兩萬獸人重步兵軍陣發起決死沖擊的“逐圣之役”,再到北方的強悍騎士們齊聚皇帝的旗下,在劍與火中征服四方,建立遠古帝國。北方的土地,見證著人類的單刀薄劍,如何成為世界上最銳利的鋒刃。
帝國時代,北地行省的“起義王”魁索反抗暴君的義舉,雖然在自認為帝國正統一脈的星辰王國內聲名不顯,但泰爾斯讀到過,起義王在孤老峰側,以僅剩的三百人沖擊帝國三大軍團,最后歿于軍陣中的壯烈,喚起了看似強大的帝國,體內各處的積疾與暗傷,拉開了帝國第一次內亂的序幕。
最靠近當代埃克斯特王國的,莫過于天崩地裂的終結之戰里,英雄耐卡茹在最黑暗絕望的時刻,和他的騎士們從天而降,直撲敵軍中心,點燃北地行省乃至于整個世界反抗希望的“逆轉寒風”一役,拯救了岌岌可危的北線與西線戰區,更別提一片混亂的戰后大陸裂變,他與手下忠心耿耿的九騎士共同締造的,埃克斯特的立國傳奇。
往近了說,埃克斯特出身的英雄薩拉與星辰的守誓者米迪爾,還有先知凱鵬三人的傳奇冒險,以及他們在第三次大陸戰爭時期攜手并肩,決戰東陸聯軍的力挽狂瀾,至今都是埃羅爾世界為人津津樂道的故事——至少在西方大陸是如此。
比起如同一位老邁的紳士,背負著帝國沉重的正統,連開國故事都布滿悲情苦澀的星辰王國,埃克斯特王國充斥著壯烈與反抗,更像一個充滿希望與熱血的壯年戰士,劍鋒所指,一往無前,銳氣所在,雖死無悔。
如同泰爾斯眼前所看到的這位埃克斯特人。
埃克斯特的緊急使節,拉塞爾·維達男爵,昂然挺立在復興宮里,僅次于群星之廳的議事大廳中,毫不在意滿廳的星辰官員與貴族不善的目光。
他以一種雙手抱臂的姿勢,隨意地站著,垂首看地,只是偶爾抬眼掃一下四周,卻絲毫不顯得不雅或粗魯,仿佛這才是他該有的本色,倒是他嘴邊若有若無的笑意,讓旁觀者不禁皺起眉頭。
拉塞爾看上去只有四十歲出頭,手執封著赤龍漆印卷軸的他,不但毫無懼色,甚至臉帶傲然,滿廳的人在被他布滿戰意的眸子掃過時,都有一種錯覺:并不是他們在打量這個使節,而是這個站在議事大廳中的埃克斯特人,在傲慢地打量他們。
泰爾斯就在這種情況下,緊緊抿起嘴唇,與基爾伯特站在一起,隱蔽在數層臺階之上的星辰王座旁,毫不起眼。
廳內,從神色不盡相同的六大豪門公爵,十三望族的伯爵家主,到御前會議的各位:情報總管莫拉特·漢森,財政大臣裘可·曼,軍事顧問梭鐸·雷德等等,都靜靜地分立在王座之側。
整個星辰王國的最高權力中樞,都在等待著御座上的凱瑟爾五世發話。
而凱瑟爾五世的天藍色眸子,也在細細地打量著眼前這位,自摩拉爾王子遇刺身亡后,埃克斯特派出的緊急使節。
能在事發后六天的時間里,從龍霄城馬不停蹄地穿越邊境,疾馳到永星城,足見事情的緊急,以及這位使節的態度。
“你帶來了什么,北方巨龍的使者?”凱瑟爾的聲音傳揚開去。
“我?哼,我個人什么也沒有帶來。”埃克斯特人的緊急使節,拉塞爾輕笑一聲,眼神瞬間轉寒:“但是很快,埃克斯特全國,就會帶來他們的哀傷,他們的絕望,以及…”
“他們的怒火!”
整個大廳都安靜了下來。
拉塞爾男爵直勾勾地對視著凱瑟爾國王,毫不退縮。
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正在泰爾斯納悶著,究竟要由哪方先行提起正題的時候。
凱瑟爾五世打破了沉默。
“我認得你。”
國王慢慢地開口,厚重的聲音傳遍整個大廳:“十二年前,現任黑沙大公,當時還是一城伯爵的查曼·倫巴,以大公之子的身份,代表埃克斯特來訪星辰——你在那次的使節團中,替他牽馬。”
“嗯?”
拉塞爾他先是皺起眉頭,有些驚訝于凱瑟爾的記憶力。
但他隨即輕笑一聲。
“真是驚人的記憶啊,陛下,”拉塞爾露出的笑容,充滿了讓人不舒服的諷刺意味:“我也記得很清楚,當時陛下您還只是第五王子,孤零零地站在角落里。“
他背過雙手,向前一步,繼續道:
“…看著查曼·倫巴,向滿頭白發、垂垂老矣、深受叛亂之苦的艾迪王‘強烈’建議,只要把本應屬于我們北地人,屬于埃克斯特的五郡領土,歸還給它們的主人…”
“埃克斯特就會慷慨地出兵南下,幫助六百多年的鄰居平息愈演愈烈的叛亂。”
許多人眉頭一皺。
深受叛亂之苦——血色之年?泰爾斯想起這一茬。
但泰爾斯更注意到,這位使節把“我們北地人”放在“埃克斯特”之前。
這意味著什么?
“我記得艾迪王禮貌地拒絕了倫巴大公的所謂‘提議’,”法肯豪茲公爵嘿嘿笑著:“但即使如此,你們還是‘慷慨’地出兵南下了…真是感人至深的好鄰居啊!”
拉塞爾神秘地笑笑,沒有回話。
“倫巴大公大概不怎么識字,”澤穆托伯爵雙目冒火:“你說的那五個郡,分別由亞倫德、澤穆托和福瑞斯家族統治,我們的祖輩從星辰立國之初,就擁有著它們——那是星辰的領土,無可辯駁。”
出乎泰爾斯的預料,拉塞爾竟然輕笑起來。
在滿廳的怒目中,他的輕笑逐漸變成哈哈大笑,
“這幾年里,埃克斯特的寒風更加強勁與凜冽,我們的牧童和獵人都要咬著牙,頂著能凍住眼淚的嚴寒出門,回來時不斷地用雪摩磋快凍僵的雙手,才能防止手腳凍僵、凍掉。”
眾人不解的目光中,拉塞爾冷笑道:“這樣數年,數十年,我們才能把一雙執弓揮鞭的,顫抖的手,磋成一雙適合揮舞大劍的,硬朗堅實的手。”
拉塞爾頓了一下,環視一圈,毫無顧忌大笑道:“而相比之下,星辰的氣候只有越發溫暖和舒適,特別適合只會在女人肚子上喘息的弱者——這就是‘守誓者’米迪爾的后世子孫!”
大廳里頓時一片嘩然!
泰爾斯瞪大了眼睛:一個怎么都不肯切入正題,卻開口第二句話就侮辱出訪國的使節?
但他隨即反應過來,在王子遇刺這件事情上,星辰完全落在下風,而論起軍事實力,星辰目前能集聚的兵力——看看昨天的國是會議就知道了。
是否問責,何時問責,如何問責,整件事情的主動權,都握在埃克斯特的手中。
泰爾斯輕輕嘆了一口氣。
福瑞斯伯爵“啪”地一聲按上腰間的劍,怒意滿滿地出言:“你這是什么意思!”
但凱瑟爾五世目光平淡地舉起手,將不少怒而出列的貴族揮退。
“我是說——什么時候起,連‘我爺爺擁有過那塊土地’的蹩腳理由,都可以成為劃分領地的標準了?”
拉塞爾大步回轉一圈,目光灼灼毫不示弱地回敬星辰的貴族與領主們。
“無論埃克斯特或是星辰,每一寸土地都是征服而來,強者獲取戰利而離開,弱者交出籌碼以自保,這就是國際間的法則,”只聽拉塞爾冷冷地道,臉色陰寒而不善:“正如東陸的鋒王辰劍所言:唯有能者居之。”
只有基爾伯特等少數人微微瞇起眼睛,思考他的用意,而凱瑟爾王則看著滿廳的貴族,眼里露出深思。
“請留心,泰爾斯殿下,”基爾伯特低聲對著泰爾斯道:“在外交里,沒有毫無意義的爭吵或話語——這是比劍前的試探和換步,對方正在試探我們的腳步和虛實,為了最后的出劍一刻。”
“他沒有急著直入正題,表示他可能對直接提條件并沒有底,也可能是他找到了更好的談判點。”
“但目前為止,這是他的詭計:通過觸怒我們,把話題朝著軍事、兵力、強弱法則的方向牽引,給我們種上一顆種子,同時看我們的反應,來判斷下一劍的方向,”基爾伯特悄聲道:“而且,等他帶出真正的議題時,我們便不自覺地會開始傾向于思考戰爭,思考戰爭的代價——而相對忽視其他的選項。”
泰爾斯眉頭一皺:我們還有其他的選項嗎?
只見拉塞爾踏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著凱瑟爾王:“而星辰,有能力守住你們那片,所謂的領土嗎?”
滿廳貴族的怒色已經達到了頂點!
北方的澤穆托伯爵,怒意盎然地一拍身上的北境戎裝,暴喝道:“讓你們的軍隊放馬過——”
但他隨即被更加雄渾和沉穩的嗓音打斷!
“好啊——”
瓦爾·亞倫德露出沉穩的笑容,他渾厚的聲音蓋過澤穆托,回蕩在整個大廳:“正好,身為北境公爵,我也擔憂著我們的領地不夠大呢!倫巴大公想要我們的北境五郡,我卻也思念著他的黑沙領——我們就各自出兵,各憑本事,交換一下領地如何?”
聽著北境公爵的反駁,埃克斯特的緊急使節輕輕蹙眉,但隨即展顏一笑。
“北境公爵應對得很好,”基爾伯特凝重地對星辰的第二王子道:“但先前澤穆托伯爵的話,可能已經暴露了一些信息給對方。”
泰爾斯點點頭,他聽明白了:面對挑釁,澤穆托暴怒著讓對手放馬過來,瓦爾卻笑著說自己也想要對方的領地——辭鋒背后隱藏的意蘊和虛實,面對入侵的態度與決心,頓時高下立現。
就在此時,一把稚嫩的少女聲插入了這場對話。
“有能者居之么——既然如此,你們的黑沙領大公應該早點起兵,干掉你們的努恩王,自己坐上王座才對。”
僅僅一句話,就讓拉塞爾的臉上遽然變色!
“因為我覺得,他已經比努恩王要強了啊,不是嗎!往南要面對一個國家,往北卻只用面對一個國王…為什么不試試看呢…也許會成功的。”
眾人驚異的目光下,十五歲的刀鋒領女公爵,萊安娜·特巴克如崖上孤花,俏生生地立在一眾男性領主中,冷冷地道:
“你不妨把這句話帶回給黑沙領的倫巴大公——正如鋒王辰劍所言:唯有能者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