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之廳里壓抑的騷動,正式變成舉廳嘩然!
無論平民、官員還是大小貴族,所有人都爭相往前靠攏,想要一睹十二年未曾出現的璨星后裔。
在基爾伯特的號令下,早有準備的一隊隊衛兵們急急進場,組成人墻,擎起從警戒廳緊急借調來的防沖盾牌和鎮暴棍,勉力抵擋著人潮,維持著秩序。
“退后!否則以不敬王室論處!”許多衛兵竭力喊著。
雖然這些衛兵也不時頻頻回頭,看向那個身份特殊,卻只有六七歲的男孩。
泰爾斯坦然地站著,沉著而平靜,面對滿廳的目光。
這就是我所要面對的,無法選擇的一切。
他有些提不起勁來,以至于雖然他承受著無數的目光,但心情卻是無比平靜。
尤其是那十幾位公爵和伯爵的目光,疑惑,驚訝,憤怒,不甘,深思,晦澀并存,隨后不約而同地變成審視與警惕,如刀劍般割來。
以及——那道來自詹恩·凱文迪爾的復雜目光。
詹恩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逆流而上,沖擊著他的大腦。
微微顫抖的他緩緩站起,不可思議地看著泰爾斯。
是那個男孩。
怎么會?
那個所謂曼恩勛爵的私生子。
更諷刺的是,自己昨天還剛剛從刺客手里救下他的性命。
如果昨天自己堅持…或者干脆不必插手,讓他死在刺客的劍下…
他緊緊捏拳,咬緊后牙。
不,他們還沒輸。
還有機會!
然而,更大,更吵,更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從星聚廣場上傳來。
璨星后裔的消息,終于向著整個王國公布開來。
“都回座吧,各位大人,”基爾伯特冷冷地開口:“我想,陛下會虛心納諫,接受你們冊立繼承人的建議的。”
“為什么這個男孩會有九芒星的…十二年了…陛下您…”索雷爾伯爵根本無法收回驚訝的表情,恍恍惚惚地坐回石座。
“我們從未聽聞柯雅王后有第三個孩子…這個身份不明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人…”達斯坦伯爵喃喃道,他坐回石座,皺眉細細深思。
“陛下,我們仍然需要一個解釋!”南垂斯特的獨眼龍公爵,廓斯德低著頭,讓人看不清他陰影下的表情,但他緊捏的拳頭從未放開。
只見他突然抬頭,充滿怒火的獨目死死地盯著凱瑟爾五世:“在這個時候,出現一個戴著九芒星族徽的男孩…您在愚弄我們嗎!”
凱瑟爾五世連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盯著另一個方向。
“凱,我懂了,所以這就是你的目的。”瓦爾眉心緊聚,輕輕呼出一口氣,低沉道:“跟這群惡心的人一樣,你也早就計劃好了,今天召開的國是會議,根本就不是為了應對埃克斯特…而是為了這個孩子。”
北境公爵往后一靠,看看面無表情的泰爾斯,再看看一言不發的國王,失落地道:“你們都把我當成了蠢貨,是嗎。”
“哈,搞了半天,除了北境自己,沒人在乎埃克斯特和戰爭,”他諷刺地笑了一聲:“看啊,這就是星辰的榮耀,帝國的余暉。”
凱瑟爾五世沒有理會他,領主們也紛紛避開他的目光。
肥胖的庫倫公爵少見的緊蹙眉心,認真而凝重地思考,沒有言語。
“別奇怪啊,這就是璨星王室,以及十九貴族,”法肯豪茲公爵干笑著,渾然不顧是否把他自己也罵了進去,嘲諷道:“星辰的棟梁!”
冷靜下來的詹恩·凱文迪爾,跟廓斯德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試著跟另一張石座上的庫倫公爵溝通,但后者只是低頭沉思,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不關他事。
該死的老頭。
年輕的南岸公爵與獨眼的崖地公爵心中同時暗罵。
明明是“新星”的發起者與計劃的首肯人,在意外發生的時候,卻總是縮得最快。
“各位都聽見陛下的話了,”基爾伯特看著伯爵和公爵們坐回座位,冷冷地回應:“陛下將在今天,在國是會議上,承認這個男孩為他的血脈。”
中年貴族向前一步,竭力壓抑自己的激動:“璨星王脈,在此重續…”
“等等!”崖地公爵,獨眼龍廓斯德似乎剛剛從失態的震驚中回過神來,他高聲打斷了基爾伯特:“我們都知道陛下有兩個孩子不幸歿于十二年前,卻還不知道這男孩究竟是什么來歷!”
也許收效甚微,但無論如何要阻止這件事。
否則,他們計劃了這么久…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看向廓斯德。
他們就是基爾伯特所言,盼望著靠突如其來的危機,來改變王國局勢,攫取權力和利益的人?
他掃過廓斯德,掃過詹恩,掃過伯爵們。
泰爾斯放下目光,微微搖頭。
簡直就像菜市場的鬧劇。
但卻決定著戰爭與和平,決定著這個王國里,無數人的未來。
“在陛下面前,在國是會議上,審問他兒子的身份,”身為擁王黨人的戈德溫伯爵不滿地大聲道:“是誰給你這樣的權力?”
“這關乎王位的傳承,星辰王國的未來,每一個星辰的君授貴族都有權力,”拉西亞伯爵收到了詹恩公爵的眼神,慢吞吞地道:“豈能兒戲視之。”
法肯豪茲拍著雙手,陰厲地尖笑道:“好啊,剛剛璨星王室還是快被掃進垃圾堆的歷史古董,現在倒是人人關心的王國未來了。”
廓斯德和詹恩同時不滿地瞥了法肯豪茲一眼。
“讓這場該死的鬧劇快些結束吧,”瓦爾捂著額頭,壓抑著怒火道:“無論結果如何,北境都面臨著戰爭的威脅。”
“雖然我知道你們并不在乎,甚至連這場危機都是…總之,快結束吧。”說到最后,雙目冒火的北境公爵微微搖頭,嘲諷著道:“無論國王還是領主…北境從來就不該指望你們。”
領主們各自對視,沉默了半響。
星聚廣場的聲音再次增大,一路波及群星廳,但這次,卻不知道是為了什么。
凱瑟爾五世輕輕地點了一下權杖,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只見鐵腕之王的表情平淡無奇,毫不在意。
“泰爾斯,讓大家看看你是誰。”國王的語氣平淡,但話語卻讓人臉色驚變:“遲早,他們都會在你面前跪下,宣誓效忠,成為你的臂膀,王國的支柱。”
有幾位伯爵不動聲色地轉過頭,徹底放棄出言的打算。
是啊。
如果這個男孩,日后真的成為了星辰的至高國王…
詹恩不動聲色地交握雙手,迅速計算著今天的局勢。
如果十九貴族組成的高等議會,不承認這個孩子的身份…那樣…
哪怕會使得我們的民望受損…這該死的國是會議…
腳步聲響起。
石座上的所有人統統轉頭,看著那個男孩走到凱瑟爾國王的身側。
那個承受著全場的目光,看上去瘦弱可憐,但是神情依舊冷靜,甚至有些心不在焉的男孩。
只見他嘆了一口氣。
“我是泰爾斯。”
在嘈雜的背景里,穿著整潔的男孩輕聲道。
于是大廳里的人們,為了聽清他的話,很快便安靜下來。
這也是他前世演講時學來的技巧,當在嘈雜的場合講話時,要讓別人安靜下來,不是比他們更大聲。
而是讓別人不得不閉嘴,來聽清自己的話。
“我是璨星的血脈后裔,我的父親是這個國家的至高國王,凱瑟爾·璨星陛下,我的祖父是這個國家的先王,常治之王,艾迪·璨星陛下。”
他掃過眼前每一個領主。
他看見單獨坐在一邊,表情沉悶,垂頭不語的北境公爵。
瓦爾·亞倫德。
以及他身后坐著的兩位北境伯爵。
他又看見了咄咄逼人的南垂斯特獨眼龍,盯著他微微搖頭的詹恩,眼神玩味的法肯豪茲,一味低頭而笑的庫倫公爵。
各個表情不一,卻一樣心懷鬼胎的伯爵們。
甚至,握著權杖,表情淡然的凱瑟爾五世。
泰爾斯突然醒悟了。
自己的身份,王室的傳繼,甚至即將到來的戰爭,星辰的安全。
恐怕從來都不在這群人的考慮中吧。
至于那些戰爭中的傷亡…
男孩心里那股無力感和無聊感變得更重了。
按理而言,他應該按照囑咐,講完他在曼恩莊園的“身世”,然后等待國王和擁王黨人完成剩下的事情。
但泰爾斯只覺得自己有些意興闌珊,他不想再按照套路來了,他受夠了這一切。
男孩的大腦開始轉動。
封建國家的形成…封君與封臣…強烈的個人感情與私人色彩…圍繞權力的爭奪…逐漸變質…
直到他緩緩睜眼,看向領主們,嘴角咧起。
于是,所有人都看見,那個男孩閉上眼睛,一秒后睜開,輕笑一聲。
基爾伯特看見泰爾斯的冷笑,和他停下的話頭,心中登時一寒。
難道?
雖然這位小先生時常會給他不少驚嚇——但是在這么重要的場合,驚喜最好還是少一些吧。
泰爾斯眨了眨眼,緩緩開口。
“我可以證明我是璨星的血脈,但是…”
“罷了,”泰爾斯掃過這些虎視眈眈的貴族,默默道:“反正,即使我能證明自己是璨星的后裔,你們也一樣會有理由反對的吧。”
“孩子,”廓斯德冷冷地道:“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如果你不能證明自己是…”
“崖地守護公爵,廓斯德·南垂斯特,”泰爾斯冷冷地道:“你們如此激烈反對的原因,到底是為了星辰和王室,還是為了你們的人能戴上那頂王冠,難道大家不是心知肚明的嗎?”
“這是國是會議,整個王都的人都在旁聽,您以為您那副大義凜然,‘我是為了星辰’的樣子能騙過誰?”
廳里的人群頓時一片嘩然。
基爾伯特開始著急,這可不是計劃中的樣子,他正要開口——但姬妮卻在背后拉了他一下。
“讓他說完,”姬妮注視著泰爾斯,低聲道:“他看上去并不像毫無計劃。”
坐在石座上的廓斯德,獨眼狠狠地盯死他,但泰爾斯能感覺到,崖地公爵的呼吸開始加速。
泰爾斯大步走到廓斯德的面前,毫不畏懼地盯著他的獨眼:“你帶著支援北境,團結王國的口號步入群星之廳,卻要求一個你們自己的王國繼承人作為前提,否則拒不出兵,寧愿看著北境沉淪——當然,也許北境衰落,對你們都是好事。”
一直低著頭的瓦爾抬起目光,看向那個男孩。
廓斯德的獨眼依舊死死地盯著泰爾斯,像是曼巴蛇發起攻擊前的觀察。
但泰爾斯還未講完,他雙目冒火,似乎蘊藏著最深層的怒意。
“但每個人都知道——這不是大義,而是交易!你在乎的不是星辰,不是王室,不是人民,而是你自己!你并不是什么為了王國利益,甘愿遭受非議的孤膽英雄!你想要的是一個稱心的王國繼承人,卻非要用大義來掩蓋你的欲望和利益!”
泰爾斯冷冷地用他二十天里學到的知識作結:“在遠東——他們把這叫做‘舍曰欲之而必為之辭’,翻譯過來就是:獨眼龍,你是個偽君子,而且讓我惡心。”
廓斯德的獨目里已經只剩下寒意。
領主們都面面相覷,從各自的眼里看到了震驚。
雖然這是聰明人都知道的內幕,但是要在大庭廣眾下講出來…這也太…
“哇哦,”法肯豪茲唯恐天下不亂地拍了拍手掌,陰笑道:“至少你的口才不錯,孩子。”
凱瑟爾五世輕輕地撫摸他的權杖,目光深邃。
幾秒鐘之后。
人群開始騷動,甚至在平民和小貴族的座位上,有人在大喊大叫。
“你說完了嗎!”
廓斯德咬著牙猛地站起!
他走到泰爾斯面前一寸,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具備壓迫力地道:“該死的小子,你以為胡說八道就能轉移…”
“閉嘴,偽君子,”泰爾斯也突然抬起頭,冷冷地打斷他:“我還沒說完!”
“站在你面前的是璨星的血脈,托蒙德一世的后人,你和你每一代祖先都曾跪地發誓,誓死效忠的血脈!”泰爾斯毫不示弱地直視著崖地公爵,不留情面地道:
“哪怕你想篡位,看在你祖先的份上,也給我放尊敬些。”
廓斯德瞪大獨眼,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才六七歲的孩子在他面前,用還未得到的璨星身份羞辱他,一時間連反駁都忘記了。
一陣宏大的呼聲再次自從廣場傳來,隱約能聽見“璨星”“王子”等單詞。
“真糟,看來話已經傳下去了,”泰爾斯冷笑道,毫不留情地再說一次:“偽君子公爵。”
他不等廓斯德的反應,就猛地轉身,眼神掃向各位領主。
“你們私下有個交易是吧?”泰爾斯沉穩地大聲道:
“一個以下任國王為目標的貴族團體,截殺埃克斯特使團,挑動戰爭,北境沉淪,有人得到領地和資源,有人得到承諾和利益,還有人…”泰爾斯緩緩轉身,看向那位年輕的南岸公爵,一字一頓地淡然道:
“也許得到那頂王冠。”
“是嗎,鳶尾花公爵?”
許多人齊齊轉頭,循著泰爾斯的目光,看向詹恩·凱文迪爾公爵。
在泰爾斯以及眾人的目光下,詹恩覺得十分不自在。
昨天無意中救下并放過這個男孩,結果卻壞了計劃的事實,也讓他惱怒非常。
但長期以來的嚴格教養和貴族素養,讓他喜怒不形于色地,保持住了最佳的風度。
“孩子,胡亂猜測無助于對你身份的確認,”詹恩放出一個友好的笑容,沉穩地道:“如果你不打算說明你的身世并給予證明,那我們就需要派出一支調查隊,花上一些時間,把你的過往查得清清楚楚再…”
泰爾斯突然話鋒一轉,打斷了他!
“我昨天在前來復興宮的路上,遭遇了刺客,”泰爾斯看著滿座的領主,看他們眼神的變化,淡然道:“多虧了您,南岸領守護公爵,詹恩·凱文迪爾的中途出手,我逃過一劫。”
基爾伯特和姬妮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擔憂。
聽見刺客的消息,人群再次開始竊竊私語。
泰爾斯向著他點點頭,神色安然:
“一條性命得到了拯救,而某人卻缺少一句感謝。”
詹恩強忍著心中的怒意。
這家伙,是知道我放跑了你這條大魚,所以…
所以專門來氣我嗎?
“不必客氣,”表面上,詹恩微笑著,頗有風度地點點頭:“每一位路過的貴族都有義務出手相助,況且,你昨天已經道過謝了——但即使遭到刺客刺殺,也不能證明你…”
但泰爾斯沒有讓他說下去。
“不,凱文迪爾大人,”泰爾斯冷冷地抬起頭,“你誤會我的意思了。”
泰爾斯一步步地向著詹恩走去,按著步伐慢慢開口——這樣說出來的話語,能給人以最大的壓迫感和說服力:
“我記得非常清楚,那些刺客在看到我的一剎那,領頭的人非常驚訝,甚至喊了一聲‘不’字,”泰爾斯走到凱文迪爾的石座前,緩緩道:
“基爾伯特也許一直很奇怪,我的行蹤明明沒有泄露,但為何會碰上刺客?”
詹恩疑惑地看著面前的泰爾斯。
他究竟要干什么?
“身為他們要刺殺的目標,我也很奇怪,那時幾乎沒人知道我是誰。哪怕是被許諾了那頂王冠,或相關利益的你碰到了我,也不會不由分說,一劍刺來。”
“直到剛剛,我看到凱文迪爾大人和你的同伙們,異口同聲要立繼承人的時候,我才終于想通,”泰爾斯低下頭,深深嘆出一口氣:
“他們不是來殺我的。”
“而是要殺另一個人。”
詹恩終于變色。
泰爾斯看著詹恩懷疑繼而震驚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道出剩下的話:
“他們的目標,是另一個也要前往復興宮,注定要經過那個街口,也同樣因為秘密出行而行事低調,護衛稀少的大人物。”
詹恩已經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是啊,凱文迪爾公爵。”
泰爾斯目光沉穩,話語生寒,看著已經愣在座位上的詹恩,咧開嘴角:
“昨天是我的路過,驚動了他們的刺殺。”
沒人注意的角落,姬妮低下頭,緊緊閉眼。
“公爵大人,是我,是我從十幾位計劃周全,訓練有素,配合默契,隱藏極深,帶著異能者,裝備軍用步弩,足以在極境高手護衛下,準確刺殺目標的專業刺客們手里…”
泰爾斯瞇起灰眸,輕輕開口:
“…救了你一命。”
他落下最后一子:
“所以,是你欠我一句感謝,凱文迪爾公爵。”
將軍。
詹恩想通了什么,繼而整張臉孔漸漸蒼白,后背無意識地靠上石座。
他身后的兩位,在南岸領的伯爵,卡拉比揚和拉西亞,都震驚地對視著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