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比克拘謹地在一張古樸的會客椅上坐下,神情拘束,絲毫沒有身為一級警戒廳長的做派和威嚴。
他的余光望見書房一側的三色鳶尾花標志,以及一幅和藹老人的畫像。
洛比克深知,即使是握有一城一領,掌握實權的領主伯爵,也無法輕易地坐在這里,同他對面那個威勢逼人卻又優雅萬分的年輕貴族說話。
何況是小小的警戒廳長?
“感謝您在百忙之中,還抽空見我。”洛比克恭謹地低下頭,輕聲說道。
“請您千萬不要這么說!以您的資歷和身份,做我的老師簡直綽綽有余——這可是先父的話。”一頭鐵色卷發,圓臉厚唇的年輕人友善地一笑,開玩笑也似地道:“雖然在對酒的品味上,我和他簡直勢不兩立,但論對迪拉勛爵您的尊敬,我們可謂父子同心。”
一陣暖流涌上心頭,洛比克連忙點頭:“老公爵是位德高望重、寬厚仁愛的大人,在這一點上您也毫不遜色。”
年輕人聞言一滯,看向書房里的那幅肖像畫。
老公爵的笑容慈祥和藹如昔。
過了幾秒,年輕人才從沉思里恢復過來。
“非常抱歉,兩年了,我還是——但愿我沒讓他丟臉吧。”年輕人苦笑著搖搖頭,站起身來,帶著略略哀傷的笑容一閃即逝,他幽幽地看向遠方,悠悠地嘆氣道:“有時候我會想,如果父親還在——”
“我倒寧愿聽他多罵我兩句。”
洛比克有些尷尬,一方面他也很想念那位仁厚的老公爵,一方面他又覺得小公爵這樣的真情流露是很私人的事情,自己不應該亂插話。
幸好小公爵及時轉過身來,收起緬懷,用一個玩笑解開了老公爵的尷尬:
“——只要他不提到酒的事兒就行。”
聽聞此言,洛比克和年輕人都默契地笑了起來。
眾所周知,老公爵喜歡豪飲埃克斯特的黑麥醇烈酒,小公爵偏好細酌瑟拉公國的精釀葡萄美酒,兩人為了此事,不止一次地在三色鳶尾家徽前面紅耳赤,甚至鬧到差點拔劍決斗的地步。只有老公爵夫人和可愛的希萊小姐,能用殺人的目光和撒嬌的眼神,讓兩人在餐桌上消停下來。
年輕人兩句話的功夫,剛剛屋里的拘束和尷尬便蕩然無存。
笑聲中,年輕人放下手中名貴的沉香木煙斗,走到一邊的酒臺,拿起一瓶沒有標簽的葡萄酒。
“真抱歉,我并不嗜煙,但剛剛去了馬場,跟幾位老前輩談事情。”年輕人苦笑著解釋道,“所以希望,拿著煙斗能顯得老成一點——他們寧愿去注意一匹失蹄的馬,也不愿意聽一個毛頭小子兜售他的剿匪計劃。”
眼尖的洛比克注意到,酒臺上各色的葡萄美酒里,突兀地放著一瓶黑麥醇烈酒,盡管從未開封,卻被精心保存得一塵不染。
想到過世的老公爵,洛比克心里不禁有些感動。
這是在老凱文迪爾公爵去世后的兩年里,他第一次私下跟新任公爵見面,但短短幾分鐘的時間,平易近人而舉止得體的小公爵閣下,卻已讓警戒廳長印象深刻。
不愧是傳承千年的六大豪門,不愧是“寧因友故,不以敵亡”(Rather_die_for_friends_than_foes)的三色鳶尾花,不愧是老公爵的兒子,看來凱文迪爾家后繼有人。
警戒廳長微微一躬,隨即肯定地回答道:“唯有缺乏才能的人,才會拿資歷說事。我相信,公爵大人您的品行和才能,足以彌補這一點。”
“感激不盡,”小公爵苦笑著端起兩杯紅酒,向洛比克遞來一杯,“這句話從最年輕的警戒廳長嘴里說出來,真是讓我寬心許多——知道庫倫公爵是怎么鼓勵我的嗎?”
洛比克愉快地接過紅酒——他的拘束不知在何時起已經無影無蹤——啼笑皆非地看著小公爵模仿那位大腹便便的東海岸公爵的語氣和體態。
“別擔心,小詹恩!你知道,我和你的父親都是被先王打著屁股長大的——”小公爵扭曲著表情,學著庫倫公爵,紅著臉粗著嗓子道:“——所以,要是有誰質疑我們的資歷,我們就給他露露我們的屁股!”
洛比克和小公爵又是一陣開懷大笑,隨后愉快地碰杯,一飲而盡。
高位者的低姿態,總是能最大限度地收獲下位者的好感。
親切而友好的寒暄后,終于聊起了正題。
小公爵終于皺起了眉頭。
“需要大量尸體?老朋友?宴席?”年輕的凱文迪爾公爵疑惑道:“那個人真是這么說的?”
洛比克臉色凝重地點點頭:“他說是奉了大人您的命令,但據我所知——”
“我就是再喪心病狂,也不會下這樣的命令!”凱文迪爾公爵臉色嚴肅地放下酒杯,果斷地揮手道。
看見小公爵的舉動,洛比克終于徹底放下心來。
“我不過是一個對政務不熟的新手,也很久沒有關注對血瓶幫的聯絡事宜——但您卻是經驗豐富,久諳世事的警戒官,對此怎么看?”小公爵抬起頭,認真地問道。
小公爵的謙卑和恭謹都讓洛比克很是受用,于是他全心全意地提供自己的意見:
“據我所知,需要消耗尸體的情況并不多見。神秘的魔法師們消亡已久,邪神或惡魔的祭祀也久未出現,而血瓶幫也總不可能是為了發展醫學和治療學事業——所以剩下的就是那些以尸體或血素維生的種族了。”洛比克仔細地分析道。
詹恩·凱文迪爾緩緩地點點頭,閉上了眼睛,仿佛在思索著什么。
過了幾秒,他才猛然睜眼,轉頭盯著洛比克,難以置信地道:
“長生種?”
洛比克肯定地點點頭。
小公爵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警戒廳長不再說話,他知道,接下來只需要等待這個年輕有為,又位高權重的貴族,給出最后的決斷。
“以收買和籠絡的方式,有序而漸進地,將地下黑幫納入王國的體系和法度——”年輕的公爵臉色不善,他雙手背后,開始在房間里緩慢地踱起步來,這讓洛比克不禁想起老公爵,“——這是自凱瑟爾四世在位時,就勒令我的曾祖父著手施行的治理政策,數十年來,血瓶幫就是一個卓有成效的例子。”
“但現在看來,他們一旦陷入黑幫傾軋,也無法避免地暴露出無法無天的本性,”小公爵擰著眉頭,謹慎地選擇用詞:“固然有新興的黑幫擠壓他們生存空間的原因,但一味縱容當然不是長久之計。”
“利用紅坊街設伏,無端危及王國居民的生命和財產,甚至驚動御前會議,讓陛下動怒責問,就已經非常過分,乃至惡行昭彰了——”
小公爵的臉色肅穆而威嚴,話語堅定而凜冽,一字一句都恰到好處地敲在洛比克的心頭上,讓他心生敬服:
“——而在內斗失敗之后,不收斂脾氣舔·舐傷口,居然還想狗急跳墻,利用外部、外族的力量翻身,乃至借我的名義威脅王國警戒廳,索要國民的尸體。”
“簡直是荒謬!”
洛比克低下頭,等待三色鳶尾花的最終裁決。
“阿什福德!”小公爵厲然高聲道,應聲進來的是一個白發蒼蒼的正裝老管家。
洛比克認得,這是老公爵生前最信任的管家阿什福德,連忙點頭致敬。
老管家一絲不茍地回禮,然后聆聽小主人的命令:
“跟血瓶幫的聯絡,最近是誰——算了,不管是誰,你等會都讓他到我的書房來解釋!”
“派出一隊人,舉三色鳶尾花旗,去問問血瓶幫說得上話的人——威脅我父親的愛將,王國的警戒官,這筆賬他們必須給我一個交代!”
“另外再派個小隊,帶個極境的終結騎士,去把他們的新客人,那些褻瀆尸體和血液的野狼或吸血鬼給我翻出來!如果發現有違反人類諸國與長生種屬公約的行為,不用查問,直接拎著它們的腦袋來我——算了,太臟——拿去喂狗!”
“準備一下馬車和服裝,我的行程提前,下周就去復興宮。唉,畢竟是黑幫和草民的事情,也不知道陛下愿不愿意聽我講——”
“知會一下王國秘科,莫拉特大人是該關注一下盛宴領與野茫山了!長生種在王都享用尸體?哼!上次他們齊聚王都是什么時候?血色之年?要是讓我知道,那些吸血鬼和野狼又準備干涉內政,顛覆星辰——”
洛比克聽到這里,知道他不能再聽下去了,連忙鞠了一躬,在公爵友善而鼓勵的目光下退出了書房。
身后,小公爵依然在不滿地囑咐著他的管家。
警戒廳長邁出凱文迪爾家族莊園的大門,放心地呼出一口氣,今天晚上,他問清了公爵的意圖,也不會因與血瓶幫的齟齬而遭殃。
最重要的是,他見到了詹恩·凱文迪爾公爵本人,并真誠地覺得——
這個腐朽的老舊王國,還是有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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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認洛比克已經離開莊園后,管家阿什福德默默地關上書房的門。
詹恩公爵閉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氣,坐倒在椅子上。
“我真的很佩服他,一個四十多歲的人還有這么多的熱血——”詹恩揉捏著自己的鼻梁,動作優雅地解著乏,一臉的疲倦:“好像他真能改變什么似的。可惜啊,照顧臣屬的自尊心,又是上位者的必修課。”
“老大人很看好他的才能——況且,也許他更多的,是擔心與血瓶幫的不睦會影響您的觀感,我的大人。”阿什福德不動聲色地為主人倒了一杯美酒,然后走回到酒臺,開始擦拭不少的酒瓶,特別是那瓶黑麥醇酒。
“說起血瓶幫。”詹恩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感受著甘醇。
但他隨即搖搖頭,露出無奈的表情道:“公開地找警戒廳去拿尸體,真是讓人哭笑不得。魔能師都是魔法學徒出身,我以為他們會有相應的智慧。”
“他們的首腦人物,氣之魔能師在昨夜的戰斗里失蹤了。”阿什福德默默地提醒自己的主人,“而且,血瓶幫的慘敗,讓他們在人手方面也捉襟見肘,想必連招待科里昂家的血食都湊不齊了——因而出此下策。”阿什福德看也不看詹恩一眼,只是專心地擦拭著這瓶老公爵生前一直沒舍得喝的烈酒。
“輸掉這種必勝的戰斗,代價確實很大。”詹恩沉吟著,輕輕晃了晃手上的高腳杯。
“但是,自己的錯誤,總是要自己彌補的。”
“埃克斯特使節團下個月就進國境了,恐怕預定從血瓶幫抽調的人手不能到位了。”詹恩低頭觀察著杯里的酒,面帶憂色地吸進酒香。
他閉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氣,慢慢松開領口的扣子,又輕抿了一口酒。
酒入咽喉間,詹恩抬頭了看見自己父親的畫像。
那和藹的笑容,讓詹恩更感負擔深重。
“至少科里昂家最快響應了您的邀請,給其他人的信也已經秘密發出去了,按照他們與鳶尾花的關系,相信很快就會有回信。”阿什福德淡淡道。
“哼,科里昂家——夜之國度里‘下七支’之首,卻僅僅來了三個人跟一些血奴。”詹恩皺著眉潑掉杯底的酒,閉上眼,輕柔地揉搓自己的太陽穴:“這可不像他們歷來的作風。”
阿什福德低下頭,示意他正在聽。
“一個盛產血裔公爵的累世血族豪門,要起血來,竟然跟下城區的乞丐類同。明明吸收尸體的血素就夠了,居然還迫不及待地伸手要活人血,而且還要凡級和超階的好手。”詹恩慢慢地睜開眼。
詹恩的眼神越發晦暗深沉,他接過阿什福德續上的酒,幽幽地道:
“真是遺憾啊。”
“畢竟您是‘邀請’他們來的人,是提供‘食宿’的主人。”阿什福德默默地在語句上加重音,提醒自己的主人。
“他們隱瞞了真相——科里昂家族近況的真相。”詹恩面無表情地道,他閉上眼睛吐出一口氣,平復了心情,睜開眼的時候,目光里已經都是冰寒和冷厲:“而任何意外都可能破壞我們的計劃。”
只聽他沉沉地道:
“讓塞舌爾和卡西恩兩人,帶著四隊騎士,去一趟蔓草莊園。“
“首先找涅克拉談談,敲打一下血瓶幫,只要他們不作怪,鳶尾花保證他們的存續。“
“既然是敗者,那為何還上躥下跳呢?”
“然后是那幫東大陸來的三個吸血鬼。”
詹恩·凱文迪爾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圓臉上的表情明明很平靜,卻又無端地可怕。
“找出他們掩藏的秘密。”
“如果他們不配合——”
“起草一份正式信函給曦日神殿,凱文迪爾家族始終忠誠于曦日大君,隨信附上三個吸血鬼頭顱并問好。”
“傳訊給東大陸的情報線——我要知道,夜之國度最近的所有大事。”
“這三個血族已經不能用了。那件事情,我們找其他人做吧。”
詹恩公爵把手上的杯子輕輕放下。
相比起這個,凱瑟爾王明年就滿四十八歲了,先代諸王都是在這個歲數節點(洛爾星在星空里輪回四次的時間)選立繼承人的。這是王位更替的關鍵時刻,跟另外五大豪門的拉鋸與較量才是關鍵。
如果璨星注定要絕嗣。
那就由始終戰斗在托蒙德一世身側的倫斯特·凱文迪爾,讓他同樣出色的后裔,讓他的三色鳶尾花旗,接過復興王的誓言。
那樣,我就能擁有足夠的權力,去…
想到這里,詹恩感覺自己的雙肩更加沉重,也更加有力。
但一想起庫倫公爵那個胖子,詹恩的瞳孔就微微一動,他輕笑起來,眼里卻沒有一絲溫暖。
阿什福德放下手頭的酒瓶,不辨表情地鞠了一個完美的躬,領命而去。
“對了,雖然是小事,但還是讓塞舌爾問問涅克拉。”
詹恩抬起頭,只見三色鳶尾花下的凱文迪爾公爵,眼色深邃地補充道:
“閔迪思廳的事情,試探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