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已至。
閔迪思廳里,正上演著整個王國最重要,也是最尷尬的父子相見。
泰爾斯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健壯的貴族,自己的父親。
他略帶惶恐和無措地轉向基爾伯特和約德爾,但兩者都沉默地低著頭。
他又看向廊廳周圍的守衛們,但裝備精良的士兵們將眼神掩蓋在覆面頭盔之后,一動不動。
直到耳朵里傳來凱瑟爾五世厚實的聲音:
“他看著像個瘦泥猴。”
泰爾斯現在的情況確實算不上太好,烏黑的短發剪得坑坑洼洼(辛提的手藝),布滿了灰塵,小臉上滿是泥印和手痕。雖然魔能師艾希達用神秘的手段為他大大小小的傷口都止了血,但那些在廢屋和紅坊街留下的擦傷、劃傷、淤青依然稀疏地掛在身上。同樣滿是灰塵的身上,那套乞兒的粗麻服也是破破爛爛的,胸前扯開一大道口子,差點將胸口的烙傷露出,在進到閔迪思廳之前,他甚至還會在寒風里瑟瑟發抖。
“我相信你們不會弄錯。”凱瑟爾的聲音在廊廳里回蕩。
泰爾斯又抬起頭,看著凱瑟爾。
他的國王,他的父親。
但凱瑟爾已經轉過頭,不再看他了。
泰爾斯心里涌起淡淡的違和感,但他隨即把這種不適按壓下去。
凱瑟爾厚重的聲音繼續回蕩:
“你們都知道這件事有多重要,現在,知道的人只有我們三個。當然,我會調姬妮過來,他需要合格的照顧,所以知情人是我們四個——等莫拉特回來后,我再親自告訴他。”
“從現在起,閔迪思廳全面封閉,對外就說是丟了一件王室秘寶,我震怒不已。”
“不能冒險派出王室衛隊,那樣太顯眼了,不能讓對手們知道我們的下一步。”
“接下來的一個月,他的安全會由璨星家族的私兵,五十名終結劍士來護衛,雖然差上不少,但他們勝在忠誠,私密,都能保守秘辛,只要不引來太多注意,應該綽綽有余。而約德爾,謹慎起見,你也守在這里,我這一個月的安全,由埃達跟王室衛隊負責。”
約德爾沒有說話,戴著面具的頭微微一點。
“基爾伯特。”凱瑟爾依然沒有看泰爾斯一眼,他撫摸著權杖上的晶石,沉吟著開口,語氣里盡是威嚴。
“你凌晨到訪閔迪思廳的理由,想好了嗎?”
“當然,陛下,借口是現成的——下城/區和西環區交界的黑幫火并,死傷無數,我連夜趕來陛下暫歇的王室行宮,上報此事。”基爾伯特恭敬地回答。
“不夠,我明天就回去復興宮,但你之后一個月,還必須頻繁地到訪這里,得有個更好的理由。”凱瑟爾王搖搖頭。
“那就說,那件王室秘寶消失得太神秘,陛下您專令我徹查此事?”
“有些生硬,但一個月的時間,也夠用了。”凱瑟爾王思索了一陣,點點頭。
然后,星辰的國王,終于將目光轉向不知所措的泰爾斯。
他的眼神銳利,刺得泰爾斯不自覺向后一步。
那感覺,絲毫不像是一位父親在看他的兒子。
但國王似乎完全不在意泰爾斯的樣子。
“一個月的時間,基爾伯特,一個月。”
“在他的身份被正式承認之前,基爾伯特,你就是他的私人教師,負責他的一切教導事宜。”
“是,陛下。如您所愿,我將克盡所能。”基爾伯特恭敬地回話。
泰爾斯的心沉了下去。
凱瑟爾放心地點了點權杖,沉吟了一陣。
“你必須把他準備好,他不能這個樣子出現在整個王國和六大家族面前,還有其他國家的使節們。”
“從禮節到氣質,知識到外表,得有個過得去的樣子。我們需要的是一個體面的王國繼承人,不是一個落魄的街頭乞丐。”
街頭乞丐?
聽完這話,泰爾斯微微捏緊雙拳。
“以埃克斯特使節團的歡迎宴會為標準,我希望他那時候就能亮相——這不容易,但我相信你能做好。”
泰爾斯心里微微顫抖,但還是沉默地聽著凱瑟爾國王不容置疑的命令,一步一步地規劃著他的未來。
但泰爾斯的未來里,似乎沒有他自身意愿的容身之處。
怎么會這樣?
他剛剛逃出那個自己曾咬牙堅忍的苦難地。
他心里還有好多問題,好多疑惑。
但眼前的凱瑟爾王,似乎毫不在意他的想法,只是一句一句地發布著自己的命令,講述著自己的意愿。
“沒人需要知道他的過去如何,但終究要有個說法,基爾伯特,為他的出身編個故事。”
“只要能確認他的血脈——這一點我去和李希雅商量,神靈也不是不能交易——我們就不怕閑言細語。”
“在貴族名單里選擇好他的同齡人,以及繼承人的教導者和侍從官們——在他被承認之后,這些都是焦點,必須有提前的備案,我要在下周之前看到名單。”
“保險起見,基爾伯特,你要去重新確認神圣星辰約法里王室傳繼的條款,以及璨星家族里像他一樣的先例,若有引起爭議的地方,我們現在補救還來得及。”
泰爾斯皺起眉頭,聽著他們繼續策劃自己的未來,自己的人生。
就像操線木偶一樣。
“至于他的婚約,我有個想法,之后我們再討論,埃克斯特——”
就在此時,基爾伯特卻帶著恭敬的表情,出聲打斷了國王。
“陛下,現在還有時間,”這位灰白色頭發的中年貴族,似乎感受到了不妥,但他還是竭力表達著自己的意見:“如果您需要和這孩子單獨相處,我們可以——”
但凱瑟爾猛地一揮手,止住基爾伯特的話。
那一瞬間,泰爾斯看見國王深邃的眼睛一顫。他 感覺到一股奇怪的情緒,正從凱瑟爾的表情中浮現。
泰爾斯想要說點什么,話到嘴邊,卻終究咽了回去。
我——我該說什么呢?
我能說什么呢?
一個初次見到父親的七歲小孩,該說什么。
嘿,初次見面的父親,我能說句話嗎?
你也許該聽聽我的想法,而不是自說自話?
太怪異了。
凱瑟爾似乎想把頭轉向泰爾斯,但卻在半途又猛然轉回,只見他雙手搭著權杖,看著墻上三位先王的畫像,久久不言。
似乎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更像一個人。
好一會兒,凱瑟爾才轉過身來,他沒有看向任何一個人,但獨屬于星辰國王,凱瑟爾五世的威嚴嗓音重新響起。
“總之,你們身上的任務很重,星辰王國已經十二年沒有繼承人了。而就在上周,廓斯德在信里有意無意地提起埃克斯特王國的選王制度——你們知道六大家族會有什么反應。”
“他的出現是變數,卻也是我們意外的籌碼和優勢…計劃該修改了,確保我們比對手們提前一步。”
“確保他能最大程度地發揮效用。”
泰爾斯一愣。
這就是——他的父親?
變數。
籌碼。
優勢。
最大程度地…發揮效用?
這是一個父親,在素未謀面的兒子面前該說的話嗎?
泰爾斯在心底嘆了口氣,低下頭。
原來如此…
這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根本不像是父子相聚啊——更像是一個棋手,在習以為常而若無其事地移動一枚棋子。
泰爾斯顯然不是惟一一個感受到這種詭異的人。
基爾伯特表情一動,似乎想說點什么。
但他最后只是低下頭,在國王看不見的視度,微微嘆了一口氣。
可是依然有人不顧氣氛地打斷了國王的話。
“陛下。”
泰爾斯驚訝地回頭,卻是沉默的約德爾開口了。
這位秘密護衛,面具后的表情不得而知,但嘶啞的嗓音卻無比堅定:
“他首先是您的血脈,您的兒子!”
“最后,才是您的繼承人。”
“而您不能對此視而不見。”
泰爾斯抬起頭,只見凱瑟爾五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然后他閉上了眼睛。
“是的,他是我的兒子,”國王閉著眼睛,緊緊抓握著權杖,沉悶地道:“所以我今天才會在這里。”
“我把他交給你們了。記著,一個月。”
凱瑟爾五世終究沒有多說什么。
約德爾面具上的鏡片停頓了片刻,最后他還是低下頭,不再說話。
一股淡淡的疑惑和驚訝,蔓延上泰爾斯的心頭。
國王點點頭,看著單膝跪下的基爾伯特和約德爾,又用不辯情緒,復雜難明的眼神,望了發怔的泰爾斯一眼,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基爾伯特和約德爾緩緩站起。
而健壯的背影則緩緩步下樓梯。
腳步聲沉重,卻帶著威嚴。
國王的威嚴。
什么?
這就——結束了?
泰爾斯一驚,難以置信地看著離去的“父親”。
這不對。
這個所謂的父親…他是這具身體的父親不是嗎?
但為什么。
他顯得這么…毫無感情?
而且。
關乎著我未來的事情…
就這么決定了?
我連說話的機會都…
“等一下!”
泰爾斯終于忍不住,大喊出聲。
他受夠了做一枚無力的棋子。
健壯的身影頓了一下,轉過身來。
基爾伯特驚訝地看著泰爾斯,約德爾的表情則依舊隱藏在面具后。
看著逐漸轉身的國王,承受著他犀利的目光,泰爾斯竟覺得后槽牙有些沉。
但他還是艱難地開口了。
“我,雖然我們從未見過…”泰爾斯吞吐著,他伸出雙手在身前無措地揮舞著,斟酌話語:“但既然你是我的…我是說,既然我們是…”
國王扶著樓梯扶手,用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眼神向泰爾斯望來。
泰爾斯緊緊閉眼然后再度睜開,呼出一口氣:
“我想…”他艱難地咬著字,平素的伶牙俐齒消失無蹤。
該死…
我到底該以什么態度和用詞來面對…這個既是父親又是國王的人?
孺慕?
冷漠?
木然?
驚喜?
哪個都不對。
旁邊的基爾伯特,向著泰爾斯伸出手,似乎想要說點什么,但最后還是選擇了沉默。
泰爾斯呼吸加速,他蹙眉道:“我其實有些困惑,也許你作為我的…可以幫我解答。”
“畢竟我們是…血親。而你說了那么多,繼承人、王國、婚約,但我什么都不知道。”
“這也許對你而言不重要,你也不怎么在乎…”
凱瑟爾五世緊緊地抓著權杖,卻一句不回,只是雙眉慢慢蹙起。
泰爾斯咬著嘴唇,覺得胸前的燒傷又開始隱隱作痛。
可惡。
連最失敗的論文發表都沒有這么尷尬。
他輕輕揮舞著雙手,組織起語言:
“可這是我的未來,如果你已經決定…至少應該讓我稍作了解。”
“而且,你說沒人需要知道我的過去…但至少我要,我的意思是…”
“至少我需要知道我的過去。”
“我真的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還有,我將會走的路。”
凱瑟爾看泰爾斯的眼神變了。
不再是打量、審視和檢查的目光。
好像第一次認識到,泰爾斯是一個人。
而且是他的兒子。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
算了。
他睜開眼,直直地看向“父親”。
“對,我想知道我的一切。”
“我想知道我的由來,比如…母親是誰,在哪出生,怎么會變成現在這樣。”
“還有,我的身份,我的未來,我能有的選擇…”
“像這樣的答案…”
“而不是作為一個局外人,一個棋子,一件物品…”
“如果我真的是你的…兒子的話。”
泰爾斯咬著牙說出那個詞。
雖然你的表現…實在不像一個正常的父親該有的樣子。
即使你是國王。
泰爾斯覺得有些頭暈,今晚的消耗,已經讓這具七歲的身體有點吃不消了。
國王終于正眼看向他,深邃眼眶里的天藍色瞳孔里放射出精光。
那一刻,凱瑟爾五世的目光相當復雜難解,泰爾斯讀不出更多的東西。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只聽星辰的最高統治者,用他那厚重的聲音問道。
泰爾斯盯著凱瑟爾。
“泰爾斯,”他聽見自己說道,“我的名字是泰爾斯。”
現在才想起來問兒子的名字嗎?
老天。
泰爾斯在心底輕輕搖頭。
“泰爾斯,你仔細聽好。”凱瑟爾瞇起眼睛,語氣寒冷:
“很多事情你不用知道。”
“也不必關心。”
“你的路已經決定好了。”
“照著走就行。”
什么?
那一刻,泰爾斯只覺得心里一陣發冷。
“如果還有疑惑。”
“去問基爾伯特。”
然后,凱瑟爾五世,星辰王國與南方群島、西部荒漠的第三十九代至高國王。
就這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閔迪思廳。
他的披風消失在泰爾斯的視野里。
該死。
泰爾斯低下頭,死死地盯著名貴的黑色地磚,緊緊皺眉。
這就是這具身體的父親,確定不是仇人?
“孩子,泰爾斯。”他身后的基爾伯特忍不住,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要擔心,也不要多想,陛下只是事務過多,其實他——。”
基爾伯特還未說完,約德爾便突然走上前來,在泰爾斯面前蹲下,將不知何時到了他手中的,泰爾斯的JC匕首(基爾伯特臉色一變,摸了摸自己的腰間,眉頭蹙緊),輕輕地塞進泰爾斯的手里。
泰爾斯回過神來,微微一驚。
只見暗紫色的面具微微一點,嘶啞的嗓音緩緩傳來:
“放松。”
“您是他的兒子,血脈所牽,命運相連,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改變這一點。”
泰爾斯深吸了一口氣。
他們大概誤會了。
覺得我因為“父親”的忽視而失望?
他收起匕首,捏緊了雙拳,勉強露出笑容。
“放心,”他強壓下心底的不滿,淡淡道:“感謝你們。”
看著打斷他的約德爾,基爾伯特不滿地從鼻子吐出一口氣,也在泰爾斯面前蹲下,柔和地說:
“泰爾斯,我的小先生,今晚你已經歷了夠多。”
“現在你需要休息,也許還有醫療。”
“泰爾斯,請跟我來吧。約德爾,我等會再來找你,我們得談談。”
泰爾斯點點頭,順從地跟著基爾伯特走了。
只有約德爾,他抬起頭,看向遠處走廊里的一尊花瓶。
他用銳利而可怕的目光觀察到,那尊花瓶上,出現了不可見的細微裂紋。
約德爾面具后的眉頭微微一蹙。
他知道,當泰爾斯怒吼出聲之前。
那尊花瓶還是完好無損的。
是巧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