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彥博活了五十二年,四十二歲即被官家拜為宰相,何其風光?
從慶歷八年到現在,整整十年,在相位基本上是穩如泰山,何其尊貴?
這十年,文相公呼風喚雨,政績斐然,何其榮耀?
富弼在朝之時,二人并稱文富。
富弼一走,文彥博則獨大。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何其威嚴?
可是,就算文扒皮上天了,給老天爺當宰相去,他也還是孫復的弟子。
只憑這一點,老孫頭就能把文扒皮踩碎了、碾實了 蹂躪到欲死欲仙!
此時,大宋宰相文彥博跟個三孫子似的站在觀瀾上院門前,低眉順眼、耷拉著腦袋,任孫老爺子指著鼻子這頓好罵。
“腦滿腸肥的東西!”
“當官把你腦子當壞掉了怎地?”
“你還敢欺師滅祖!?還敢六親不認了!?”
“不不敢”
“嘿,還敢頂嘴!?”孫老爺子眼睛一瞪。“這次你敢弄死師叔,下回是不是就輪到老夫了?”
“不是”文彥博苦著臉,勉強辯白。“是李大官”
“什么李大官?還敢巧言強辯!?”
“我我”孫復氣的手都不知道放哪兒了。
“我現在就勒死你個逆徒!”
說著話,就要把繩子往文彥博脖子上套。
“躲!!你還敢躲!?”
得,文扒皮哭笑不得地杵在那兒,這回連動都不敢動了。
孫復當然不可能在這兒把他勒死,可是 可是這算什么事兒啊!?
堂堂大宋宰相,眾目睽睽之下,這老臉還往哪兒放?
文彥博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算了,他十分后悔跑到觀瀾來遭這份活罪。
正當不知如何收場之時,門前忽的傳來一聲戲謔嘲弄:
“喲,這不是文相公嗎?”
“今日的裝束很別致嗎?”
文扒皮先是差點沒跳腳,誰特么這么賤?看熱鬧還落井下石?
隨之又是一激靈。
循聲望去,不是唐奕那個賤人還能是誰?這貨正抄著膀子斜倚門沿,一臉的賤笑,看的那叫一個喜行于色。
文彥博一見是他,立時無助地苦聲哀求:“還不出來攔著點?這這成何體統?”
這語氣一點不像仇家相見,倒有幾分埋怨之間,實為由心而發。
孫復一聽就不干了,這是什么態度?真怕仇怨不夠深是怎地?
“敢說老夫成何體統?今日不勒死你,不算完!”
那邊唐奕倒是沒什么,站直了身子,邁著四方步緩緩上前。
“正好”
“文相公不來找我,我還要去找文相公呢,走吧!”
“去我那里聊聊?”
說著話,還真幫文彥博解了圍。
上前接過孫復手里的繩子,“您老歇歇,我們的事,我們自己解決!”
孫復悻悻然地順勢放手,狠狠瞪了文彥博一眼,“且先聽你怎么自辯,若有半句不妥,老夫和你沒完!”
唐奕苦笑搖頭,也不與孫復多言,把繩子交到文彥博自己手里。
“請!”
文彥博把繩子從脖子上胡亂扯下來扔到一邊,給孫復行了禮,就跟著唐奕走。
而孫復琢磨了琢磨,眉頭一擰,也要跟著去聽。
唐奕這回是徹底無語了,翻著白眼與孫復道:“您老就先回去歇著吧!”
“老夫聽聽。”
“唉”唐奕更是拿這老頭沒辦法。
又道:“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我還能光天化日之下殺了大宋宰相是怎地?”
“嗯嗯?!”
孫復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被唐奕看出來了。
老臉騰的一下就紅了,瞪著眼睛道:“老夫有什么不放心!?你不動手,老夫也動手除了這個逆徒!”
說完,還真就不跟著去了。兩手一背,調頭回去了。
文彥博還有點心虛,不太放心 扯著脖子嚷道:“師尊不來了?還是來聽聽吧?”
孫復頭都沒回,“你死不死!”
唐家小樓。
此時,只剩下文彥博和唐奕兩人。
老文有點瘆的慌,見唐奕久不開口,只能局促道:“那日殿上不怪老夫,是李大官”
“我知道。”唐奕不咸不淡地打斷。
“對嘛!”文彥博一拍大腿。“實非老夫本意,殿下莫當真便是。”
“我沒當真。”
“嘎?”
文彥博被唐奕這句咽的夠嗆沒當真?
真的假的?
“沒沒當真?”
“對,沒當真。”
“這么說,殿下也不記恨?”
“不記恨。”
文彥博更糾結了:我是信你,還是不信你啊?說的跟真的似的。
“殿下不會”
狐疑地看著唐奕,心說,咱倆也別繞彎子了,直接挑明吧。
“殿下不會背后下手,讓我文家步韓琦和吳奎的后塵吧?”
“會。”
噗!!!
文彥博一口老血噴出來,有點太直接了 “這還說不記恨?小瘋子!”
“你,你可不能那么干啊!”
“孫先生有一句說的沒錯。”
唐奕不搭邊的一句止住了文彥博話頭。
“哪句?”
“你怪不得李大官。”
文彥博心說,你這都是什么想法?他坑的我,還不怪他?
“怎會怪不得李大官!?”
唐奕笑了。
“為什么李大官唯獨朝你點頭,而你也能馬上心領神會呢?”
“為什么包拯、唐介沒和你一起,順著點頭的那個意思說呢?”
“這”
唐奕連發兩問,問的文扒皮啞口無言。
這特么怎么回答?老子比他們聰明?不見得吧?不然焦頭爛額的應該是那兩個老貨才對。
“你的心不正!”
唐奕替文彥博回答了。
“文相公的功利之心太重了。”
“所以,一進福寧殿,你才會第一時間看向李大官。“
“所以,李大官一點頭,你就馬上會意。而且想都沒想就轉變了立場,把我給賣了!”
文彥博當時的第一反應可不知道他的覲言會救唐奕,也就是說,他的出發點是他自己。
李秉臣一點頭,他覺得李大官的意思對他自己有利,所以才說的“唐奕不能留”。
而不是像包拯、唐介那樣,完全出去正義,發乎于心。
說白了,就算李秉臣朝包拯和唐介點頭,他們也不會聽。
唐奕一連幾句,說的文彥博啞口無言、無地自容。
“彥博慚愧”
“還望殿下海涵,莫與吾這腌臜之人一般見識。”
唐奕搖頭,“我還真沒和你一般見識,甚至連生氣都沒生氣。你相信嗎?”
說到這里,唐奕忍不住笑了。
“我們朝里朝外明分暗合,合作也將近十年了,這點默契和度量還是有的。”
“所以,我不怪你。”
“那你還”
文彥博也是日了狗了,心道,漂亮話可都讓你說了。
有默契,不怨恨?
那你還要報復?睜眼說瞎話啊!?
只聞唐奕道:“于私,正如我剛剛所說,真的沒什么可怨恨的。”
“可是”
“于公,卻是要好好思量一番了。”
“于公?”文彥博一挑眉。
“此事完完全全就是你我二人的私事,何來于公?”
“且問相公一句”
“與富彥國搭檔了這么多年,富相公可是功利之人?”
“不是”
這一點上,文彥博無話可說,富弼比他高尚得多。
“那宋公序呢?”
“”文彥博略一沉吟。“不是”
宋庠愛享受,可是有原則。
“包拯、唐介、王拱辰、龐籍、丁度、范鎮、司馬光,又當如何?”
“也....也不是”
“且再問文相公,將來新政若成”
“將門、仕族,軍政兩界勢必重新洗牌。”
“其中蘊含多大的利益,又包藏多少私欲,相公心里有數嗎?”
“你!”
唐奕此言一出,文彥博立時瞪圓了眼睛,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往上鉆,一直涼到天靈蓋。
話說到這個份上,他哪里不明白唐奕的用意?
私欲!!
“你這是妄加揣測!!”
“不是的!”唐奕與文彥博對視,寸步不讓。
“你當這是什么!?”
“這不是你文寬夫的政績,亦不是你浩蕩官途的濃重一筆,更不是你有,而別人沒有的政治資源!”
“這是大宋朝生死存亡之機,逆天改命之掙扎!”
“容不得半點差池,更容不得有人心存功利、徇私罔顧!”
“你現在可以為了李大官的一個點頭出賣我,誰知道以后會不會為了一己之私出賣改革大業!”
逼前一步,瞪著面色慌張的文彥博。
“知道為什么范師因君子黨人而被構陷,可十幾年過去了,范師、富弼、包、唐、龐、丁等人依舊不知自醒,仍以君子黨人自居嗎?”
“知道所謂觀瀾系的朝臣——司馬光、包拯、唐介、宋庠、王拱辰、范鎮.”
“是靠什么走到一起,靠什么與天下士族抗爭的嗎!?”
“是信念!!”
唐奕近乎咆哮著把“信念”二字灌到文彥博耳朵里。
“是一群真正的君子為了同一個信念,逆流而上,并肩前行!”
“是一群真正的君子憑借最后的一點良心,殊死一搏的壯烈!”
“而你呢!?”
不等文彥博辯白,唐奕繼續吼道:
“知道官家為什么不殺我嗎!?”
“也是因為信念,也是因為殊死一搏!”
“你當真的因私而放?”
“錯了!恰恰相反,正是因為沒有半點私欲,全為大公,官家才做出的這個決定。”
“大宋不改不行了,大宋不改早晚就要亡!!”
“而能幫他改宋革新的那個人,非我莫屬!”
“他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必須在皇權穩固和萬民安危之間做出選擇。”
“于是....”
“他選擇了后者,選擇了犧牲。”
“從古至今,沒有一個帝王能做到這一點,沒有一個帝王能犧牲如斯!”
“這就是官家的仁心所在,這就是我能活著的根本原因!”
“而你呢!?”
“我我并非子浩所說那么不堪”
文彥博雖無可辯駁,但是多多少少心里有點委屈。
這十來年,官家也好,唐奕也罷,用的就是他文彥博的這股子功利,用的就是他的“不君子”。
唐奕自己也說過,惡人就得用惡人來懲治。
哦,現在因為威脅到你了,又換說法了?
這特么不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嗎?
“子浩這么說有失公允!”
“沒錯,是不太公平。可是不得不防,你說是不是?”
“這!!”文彥博又驚又怒。“這是欲加之罪!”
唐奕一聳肩,“那就欲加之罪好嘍。”
“文相公就當是自認倒霉,反正依你的行事作風,老子今天不弄你,早晚官家也得防你這一手。“
說著,唐奕嘿嘿奸笑,“官家不也是這么防我的嗎?”
“而且”
“官家防我的時候,文相公不也說‘不能留嗎?’”
“你”
文彥博臉色煞白,腦子里不由浮現出幾個大字:
現世報!!
唐奕就那么冷眼看著陰晴不定的文彥博,看著他想辯又無可辯的掙扎。
良久。
“文相公怕了嗎?”
“怕!”文彥博沉靜下來,沉聲回答。
“唐子浩的手段陛下都怕,何況是老夫?”
“呵呵。”唐奕干笑一聲。
“怕就對了”
“你很幸運,今天我心情很好,打算放你一馬。”
“嘎?”
文扒皮差點沒噎死。
“放,放放放,放誰一馬?”
那你剛剛說的跟真事兒似的,逗老子玩呢啊!?
唐奕泯然一笑,“怎么?不想讓我放你一馬?”
“你”
文彥博瞪著牛眼,張個大嘴,怔了半天才猛一抬手指著唐奕:
“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文彥博還沒蠢到那個份兒上,“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分明是被這孫子套路了。
“你是何企圖?”
唐奕聞言,漸漸斂去笑意,面容肅穆。
“這不是什么企圖。”
“這是警告!”
“文相公記住,今天是你和我關起門來說這些話。”
“若再有下次,不管是因為我,還是別人,只要關乎改革大業,那就不是我敲打于你。會是誰,相公應當清楚!”
文彥博登時萎靡,大汗淋淋,仿佛失了全身力氣一般,呆愣當場。
“是是官家”
“是,也不是。”唐奕誠然道。“是一種默契!”
“官家因為要改革放任于我。”
“而我,也是為了改革,要替官家說一些話。”
“這與我們之間的嫌隙無關,與大義有關。”
默契。
是啊,默契!
文彥博此時沉浸在唐奕的言辭之中,反倒有些豁然開朗了。
這君臣二人,不論怎么鬧,無論怎么不和,但始終有一種默契,是外人無法理解的。
比如,唐奕一回朝,趙禎面都沒見,就安排他上殿;
比如,唐奕那股莫名的自信,好像從一開始就知道趙禎不會殺他。
想到這里,文彥博忍不住問道:“有一件事老夫到現在也想不清楚。”
“你怎么就知道陛下一定不會要你的命?怎么就知道陛下不會聽從我的覲言,把你幽禁起來?”
“呵呵呵”唐奕聞聲笑了。
“你是當局者迷!”
“腦子里都是自己的那點小九九,陛下從一開始就告訴了所有人,他不會殺我。”
“范鎮看出來了,才繞過你,發了那道賜婚的中旨。”
“魏國公也看出來了,才會這么消停,不敢生事。”
“只有你沒看出來。”
“我沒看出來?”文彥博更懵。“什么事我沒看出來?”
唐奕無語搖頭。
“我問你,陛下既然把我囚禁回山,既然派了楊文廣南下接掌涯州兵權”
“既然生了殺我也好,囚我也罷的心思”
“那為什么不再下一道旨,讓楊文廣順手把福康公主,還有皇子宗麒,直接送回京城呢?”
啪!!!
唐奕剛說完,就聽文彥博那邊掄圓了膀子,照著自己的老臉就是一個大耳刮子。
“老夫蠢死算了!”
文扒皮現在是完明白了:
要是趙禎真想殺唐奕,或者囚唐奕,還怎么會放任皇子、帝女遠在蕃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