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這一番感慨不要緊,對面的李秉臣卻是一時無措,茫然怔住。
官家這是在干什么?在向一個老太監吐露心聲?
略一晃神,又急忙收拾心神,立時意識到自己那句“多嘴”確實是多嘴了。
君不密則失臣,李秉臣雖然不是一般的臣,可是有些話,也不應該是趙禎拿到臺面兒上來說的。
急忙轉了話頭兒,看著棋盤潸然一笑,“老奴棋藝不精,卻是又輸了。”
趙禎一怔,這才發現自己說錯話了,不禁搖頭苦笑,“看來,朕是真的老了。”
李大官只當沒聽懂,笑言道:“陛下棋力更勝從前,當是寶刀未老才對,怎能老了?”
“你呀!”趙禎無語長嘆。“李孝光要是能學得你一半的油滑,卻是能讓朕省心不少。”
把棋子一扔,也不提剛剛的事情,“那就再下一局。”
說著,瞪了李秉臣一眼。
“你這老奴越來越不像話,本欲看一場好戲,卻是被你這句多嘴攪的沒了心情。”
“呵老奴萬死!”李大官干笑著回應,安心下起棋來。
一個時辰之后,職守大監來報,趙宗實和趙宗懿已經在漏院候著了。
趙禎這才直了直腰,“不下了,不下了!某此人啊,一輩子也改不了阿諛奉承的毛病,下個棋也不讓人痛快!”
李大官掩嘴一笑,卻是再不向從前那般自然了。
“那,老奴這就回觀瀾了。”
見趙禎點頭應允,“這個”李秉臣遲疑了一下。“要不要把賜婚的事先與大郎說說?”
說著,老大官諂媚一笑,“也好讓他小子先高興高興。”
這回趙禎倒是有些猶豫不決了,良久方道:“讓他先懸著吧,等朝中之事了解再說。”
“這”李秉臣苦著臉道。“有這個必要嗎?”
“嗯!?”
“老奴告退!”
李大官知道再說也是徒勞,顫巍巍地轉身退下,行至殿門,卻又停了下來,臉色數變,幾張其口。
趙禎看出李秉臣欲言又止,“還有何事要稟?”
老大官轉身,沉吟了一翻,終還是拱手高揖,“無事要稟,老奴告退!”
目送著李秉臣下去,趙禎心里也說不出是個什么滋味。
他當然知道這老大監想說的是什么,當然也知道拖著唐奕沒有必要,反倒平添不悅。
可是,趙禎心里總有一絲不確定,萬一兩法加上賑災之事處理不當,那么賜婚只會讓事態更亂。心中長嘆,還是等萬事妥帖之后再許他也不遲。
站起身形,招呼李孝光進殿。吩咐道:“朕也得去看看,那幾位愛卿是不是等急?”
說到一半,趙禎停了下來。
左右思量,某些人越是等不急,那就越有可為。一個多時辰都等了,那不妨再多等一會兒吧。
“去,把秉臣叫回來,朕還想再下幾局。”
唐奕可不知道,這位讓他又愛又恨的官家,再一次把他的私事摻雜到了朝爭之中。
更不知道,韓相公和魏國公,還有那幾個瘸腿兄弟,在漏院越等越是心焦,越等越是膽顫。
此時,唐奕剛用過早飯,伴著觀瀾新生的晨讀頌詩之聲,來到位于觀瀾一角的一處院落。
推門而入,就見沈括坐在院中發呆。
颯然上前,和聲一笑,“存中兄,在等我嗎?”
沈括茫然抬頭,緩緩起身,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笑意,“昨夜就想去看你,可是萬里船車勞頓,想來也是難熬,就沒過去,今晨卻是早起了一點。”
唐奕抱歉拱手,“昨晚我也是想過來看看存中,然”
微微聳肩,“你知道的,我回來的好像不是時候,瑣事纏身忙至深夜,倒是讓存中兄久等了。”
唐奕不說還好,此言一出,似是觸動了沈括某處神經,原來唐奕回來就投身到那骯臟的朝爭之中!!
神情頓時一暗,既不回禮,也不讓坐,陡然拂袖。
“原來,唐瘋子也開始從于韜晦了”
“不知子浩這一夜可議出了什么?又要舍哪方百姓,淹幾州良田,來換回朝堂上的頹勢呢!?”
沈括胸中有怨氣,唐奕一時竟無言以對。
黯然一嘆,不理會他言語之中的嘲諷,“當時”
“當時是怎樣的情形?跟我說說吧。”
“說說?”沈括冷然笑道。“有什么可說的?”
“你現在就去河北路,現在就是去黃河邊!”
“想看什么樣的情形,就有什么樣的情形!”
逼前一步,“你是想看濁濤千里!?還是想看民賤如狗!?是想看賣兒賣女!?還是想看餓殍遍地!?”
“還是想看”
“那些所謂豪族是如何草菅人命?如何不屑把你的革新之志扔進黃河,再目送著它隨滔天洪流淹沒大宋的!?”
“沈存中!”唐奕猛然一聲咆哮。“你冷靜點!”
“我冷靜不了!”
沈括毫不退讓,再逼前一步,抬手一指,正是北方。
“他們!”
“他們當時就站在堤岸上!”
“他們當時就站在堤岸上,眼睜睜地看著潰堤,卻不許家中的佃農上前一步!”
說到這里,沈括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量,眼中血絲密布,緩緩地癱在地上。
“一百人”
“當時若是給我一百人堵上最后一處缺口.”
“就不會有這場天災!!”
唐奕蹲下身子,扶著沈括的肩膀。
“沈存中,你看著我!”
“我不看!”沈括甩開唐奕,望過來的眼神盡是輕蔑。
“本以為唐子浩與那些士大夫不同!本以為你回來會還災民一個公道!本以為”
“你會結束這天下興亡百姓皆苦的狗屁世道!”
“可惜”
“你和他們一樣,一入局,想的先是自己和輸贏,卻從未考慮過那些為淪為棋子的百姓是何苦難。”
唐奕無聲地看著,默默地聽著,可是心中遠沒有表面那么平靜。
此時此刻,當沈括開始質疑他的時候,唐奕有那么一剎那的恍惚。
他造就了現在的沈括,一個與原本歷史截然不同的沈存中,一個拋去個人趣味,無比純粹的技術宅。
這與后世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心做學問的那些人很像,除了心之所好,就只剩下最基本的善惡觀,沒有官場的嘈雜,更沒有黨同伐異的爾虞我詐。
這樣的人入不了官場,這樣的人很傻,近乎不可理喻。
可是,正是這樣的沈括咆哮出來的一通“傻話”,卻有如一柄千斤重錘,直接砸在了唐奕的心里。
傻嗎?
幼稚嗎?
幼稚!
可是,那不就是曾經的唐瘋子嗎!?
若不是傻,若不是幼稚,若不是那份純粹,何來這十年的風風雨雨?何來今日之苦惱!?又何來趙禎與癲王之裂隙?
自己曾經也是一個傻子,一個純粹的人。
只是,若沒有沈括的質疑和提醒,唐奕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真的變了。
當看到黃河泛濫,各州災苦的時候,他第一個想到的是“回來的不是時候”;第二個想到的是,王介甫的新法會給自己的革新帶來哪些弊病。然后才是那數十州縣的百姓,然后 然后他甚至要拖上一拖,先達到所謂的目的再行它事。
從前那個唐奕會這樣嗎?
從前那個唐奕會第一時間去挽救人命,而不是“很成熟的”先考慮大局。
不知不覺間,唐瘋子想搗毀的那個弊朝已經把唐瘋子同化,他已經不再是初到大宋手握千年智慧的旁觀者,而是同樣心機算盡、利益為先的局中人!!
回過神來,平靜地看著沈括,誠然吐出兩個字:
“謝謝!”
說完,猛的起身,大步向院外走去。
“謝謝我什么?”
唐奕沒頭沒腦的一句,反倒把沈括弄懵了。
唐奕停了一停,微微偏頭,露出半邊決然篤定的面容。
“沈存中”
“人心難測,千古朝堂如是,不是你我就能左右的了。”
“不過,我能保證,我還是我。即使變過,但赤子之心卻從未換掉顏色。”
“還能保證,惡人,必有惡報!”
“天不收,我唐奕,替天來收!”
說完,決然而走。
唐奕順著山路大步向前,步伐卻是越來越堅定,越來越有方向。
途中正遇見范仲淹、王德用幾個老家伙晨起散步。
見唐奕一副風風火火的樣子,范仲淹不由發問:
“何去?”
“進城。”
“哦。”
范相公可能是老糊涂了,一時沒反應過來,不但無所謂地哦了一聲,接著又問了一句。
“大清早的,進城做甚?”
“面圣!”
“嗯,早去早回。”
尹洙捅了捅老范,“他說進城。”
“嗯,老夫聽見了。”
“進城面圣。”
老范這才反應過來,嘎一聲差點又沒暈過去。
“逆徒,回來!你面的哪門子圣!?”
可惜,哪還有唐奕的影子?
王德用這時候才反應過來,一臉呆滯地看著尹洙和范仲淹,“這小子面色不太對啊”
“不會又到御前發瘋去了吧?”
唐奕從回山到京城起碼要一個多時辰,到了也得中午了。
至于早朝,等他到了,更是早就沒影兒了。
可他哪知道,此時早朝不但還沒散,甚至連開始都沒開始呢。
現在,韓琦他們一個個急得宛若熱鍋上的螞蟻,心里更是一陣陣的發毛,都不知道癲王回京和趙禎拖朝不上,到底憋了什么大招兒。
可惜,就算韓稚圭、趙家的瘸兄弟,加上一個魏國公,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卻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那個瘋子正憋足了一股瘋勁兒往京城里趕呢。
不但他們想不到,趙禎也沒想到。
在原本的計劃中,唐奕可不會這么直沖沖地就進宮來。唐瘋子的名號只要往回山一立,就能喜迎足夠多的目光,趙禎亦可以用他來做足夠多的文章。
此時,大宋天家正與李大官繼續下棋。
而且,李秉臣去而復返,好像沒打算再讓著趙禎,十成棋力用出十成,加上趙禎此時反倒有點心不在焉,盤中已是險象環生了。
正是這時,李孝光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啟,啟稟圣人”
趙禎抬眼掃了他一眼,“慌什么?怎地?外面鬧起來了?”
李孝光抹了一把冷汗,心道,可比鬧起來嚴重多了。
“啟稟圣人,癲王唐奕,皇城外求,求見!”
“什么?”趙禎騰的站了起來。“他怎么來了!?”
李秉臣本來也挺意外,可是趙禎這話一說,李大官心里反倒有種說不出的滋味,破天荒地噎了趙禎一句,“他不應來嗎?”
此時,趙禎暫且放下心事,心思電轉,暗自算計了起來,倒是沒聽出李秉臣話有異。
自顧自地嘟囔:
“也好”
臉色由暗轉明,猛的抬頭看向李孝光,“傳旨,升朝!”
“詔癲王,紫宸殿候駕!”
李大官眉頭皺得更深,“陛下這是”
“來!”趙禎一聲呼喝。“咱們繼續下棋!”
得,這話一說,李秉臣也算明白了,這是把一眾朝臣都甩給唐奕了。
那邊兒,韓琦等人從天沒亮就在漏院站著,這都快中午了也沒上“早朝”,心和腿是一個感受:
酸啊!
別提多煩躁了。
這會兒,李孝光終于出來了,韓琦眼瞅著他扯著脖子,尖聲尖語的:
“有旨意!!”
這回韓琦學聰明了,不動。
再讓這閹人涮一次,韓相公就得跳五丈河保智商了。
而李孝光果然是有旨意之后又大喘氣,半天也沒個下文兒。
韓琦冷笑,閹人就是閹人,也弄不出別的花樣兒來了。
哪成想,他不動,李孝光還不宣旨了呢,專找韓琦。
只聽他尖著嗓子叫道:“呦,韓相公,耳背還是怎地啊?等什么呢?上朝啊,陛下可還等著呢。”
啊噗!!
韓琦差點沒氣死,這閹人怎么這么賤呢?
心里懸著事兒,懶得和這閹人一般見識,一甩大袖。
“哼!”
出了漏院,直奔紫宸殿。
朝臣們可沒閑工夫替韓相公叫屈,一個個心懷忐忑地跟著韓琦往里走。
趙宗實和趙宗懿吊在后面,臉都白了。
這兄弟倆比韓琦還不如,昨天一聽唐瘋子回來了,嚇的北都找不著了。這會更是不知道趙禎鬧的是哪一出,讓他們上朝干嘛。
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文彥博才動地方,在漏院門前一停,正好在李孝光身邊。
“什么情況?大官可否先告知一二?”
文扒皮現在也是迷糊的,不知道唐奕怎么突然跑回來了,官家又唱的哪一出。
李孝光左右看了看,小聲嘀咕:“陛下有旨,呆會兒相公權益行事,配合癲王即可。”
“啊噗!!”
文扒皮直接就噴了,瞪著眼珠子,不敢相信地看著李孝光,聲調都變了,“唐瘋子要上殿!?”
好吧,文相公一激動沒收住嗓門,讓沒走的包拯、唐介和王拱辰聽見了。
噗噗噗!!
老哥兒仨也噴了。
“那瘋子真回來了?”
這個節骨眼兒上,他回來不是添亂嗎?
三人動靜更大,王安石又聽著了,先是一愣,隨之 笑了。
臟手在油袍子上蹭了蹭,小聲自語:“看來,他是回來助我的青苗、募役兩法的。”
且不管這幾位什么心情,先說韓琦為首的一眾朝臣,來到紫宸殿,待列班完畢,頭都不抬。
“陛下圣福”
“金”
“安”
這個禮見的,真是百轉千回啊。
還圣福金安?龍椅上連個人影兒都沒有,拜誰呢啊?
一個個都在納悶兒,上朝上朝,官家不應該在那兒坐著嗎?
人呢?
正迷茫著,李孝光那閹人又是一聲呼喝,這回真的把韓琦等人嚇的差點沒坐地上。
“宣!!!癲王唐奕,覲見!”
你大爺的!!
韓琦、魏國公,那兩個瘸兄弟,再加一殿的文官,想到猝死,他們也想不到,趙禎一上來就把唐瘋子拉上殿啊。
韓琦心道,不對啊,唐瘋子這個時候回京,又在這個時候上殿,這不是好事兒嗎?
可是,自己心里怎么這么虛呢?趙禎到底要干什么?
呵呵,趙禎自己都不知道在干什么,他甚至不知道唐奕來是好是壞。他只是憑著對唐奕的了解,本能地覺得應該是好事兒。
那唐奕呢?
唐奕也迷糊著呢!
他本來是打算到福寧殿和趙禎坦坦蕩蕩地聊一次,做回那個先做后想,不求有道,但求無愧的瘋子。
可是一到皇城前才知道,早朝還沒上呢,稀里糊涂就被趙禎安排到紫宸殿見駕了。
這下可好,導演趙禎心里沒底,主角唐奕心里迷糊,大反派韓琦、魏國公,加瘸兄弟也不知所謂。
這注定是一場鬧劇,一場意料之外的“早朝”。
不過萬幸,最先反應過來的人是唐奕。
踏進紫宸殿,抬眼望,至高無尚的騰龍椅榻之上空無一人;低眉見,滿朝文武茫然列班,連那兩個瘸兄弟都在。
唐奕立馬什么都明白了,一咧嘴,笑了。
大喇喇往殿中一站,“嚯!陛下不在?”
一時之間,竟無人敢接。
誰接啊?誰接誰腦袋有坑。這瘋子不定憋著什么壞,更不定什么時候就抽筋兒,躲還來不及呢,還往前湊?
見無人應答,唐奕也不嫌無趣,四下掃看,一眼就看見了韓琦。
“這不是韓相公嗎?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哼!”
韓琦怎么可能給唐奕好臉色?斷腿之仇似海深,這里要不是皇城大殿,韓相公又是紫袍加身,都恨不得上去生吞活剝了這瘋子。
“老夫好不好,不勞癲王費心!倒是殿下,不知這次回京是奉召,還是瘋勁又上來了?”
“呵呵。”唐奕干笑兩聲,要是這就讓把韓稚圭把話給套出來了,他就不是唐奕了。
“腿還疼嗎?”
韓琦氣成什么樣兒就別提了,連殿中百官都是一翻白眼,差點沒氣樂了。
這瘋子是真囂張,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
“誰是魏國公!?”
韓琦一張老臉被頂成了豬肝色,唐奕根本不給他發火的機會,話鋒一轉,直指魏國公。
“誰是魏國公,出來讓本王瞧瞧唄?”
魏國公梗了梗脖子,沒動。
一來,他自恃身份不屑與唐奕這小年輕一般聒噪;二來.
魏老國公心里也虛,雖然沒見過唐奕,可是這唐瘋子之名,他老人家也壓不住。
可是,他不接話,不代表唐奕就這么算了。
他這一叫魏國公,百官自然下意識地就往魏國公那里看,唐奕很容易就找到了位列前班的那白胡子老頭兒。
目光鎖定,直直地就朝魏國公過去了。
“你就是魏國公?”
你大爺!
魏國公再也淡定不下去了,就差點沒罵娘。
倒不是唐奕語氣不善,而是,這孫子往哪里看呢!?
魏國公心道,跟我說話,你看著老夫的眼睛不就得了,你,你老盯著我的腿干什么?
強壓心中怒火,故作沉穩道:“老夫正是西北魏國公,癲王殿下,久違了!”
唐奕點著頭,目不轉睛地盯著魏國公的腿,臉上的笑意也是漸漸斂去。
抬手指了指,“咱們的帳,以后慢慢算!”
噗!!
有人沒忍住,笑出了聲兒。
這是和魏國公說的,還是和魏國公的腿說的 眾人腦袋里不由浮現出唐奕從涯州給魏國公傳回來的口信兒:蹦著見人。
而唐奕戲謔一番,也是滿足了,借著對魏國公的怒氣冷臉抬頭。
“明人不說暗話,老子今天來,就辦兩件事!”
“第一,京東、河北諸路罷役致使黃決堤,得還百姓一個公道。”
“第二,青苗、募役兩法,今天要有個結果。”
看著呆愣愣的魏國公、韓相公、瘸兄弟,還有一眾朝臣,唐奕冷然再笑:
“你們是想聽講理的?還是想聽不講理的!?”
韓琦一哆嗦,心說,這話 怎么聽著那么眼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