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時,雪下了起來,越來越大。
地面上鋪了厚厚一層雪,遠處的店鋪屋頂上更是厚達一尺,風吹過,寒冷刺骨,雖是白天,路上行人也漸漸稀少,不復早晨,也傳來了打更聲。
這時從唐國學來的制度,現在又有新的含義,提示著平安京的人,離著危險的夜色有多遠。
“各位,天越來越冷了,喝一暖酒,保證熱度適中。”賣酒攤販喊著。
“喂,喂,老板,那就來一碗。”有個武士叫了一聲,身上佩戴一把長刀:“雖我能喝一升,但還得早點回去!”
“誰不早點回去呢?就算是五位以上的貴人,也只敢在才入夜時乘著牛車趕路吧?”有人隨口說了一句。
“是啊,據說百年前,還不是這樣。”又有人附和,突然之間住了口,看著裴子云而過。
賣酒攤販前一片靜悄悄,眼前的少年雖看上去也是武士,但衣料干凈整潔,并非是普通武士。
“也許是哪個公卿家的武士呢?”
這時代,天皇支持平氏,而源氏雖來源于天皇之子降為臣籍時所賜予的姓氏之一,但投靠了藤原家,與天皇斗爭。
天皇和權臣都以武士為棋子,而武士也因此漸漸上升。
裴子云沉思:“剛才那個武士,應被妖鬼污染,雖因此被殺有些無辜,但不殺卻不成。”
“我一到平安京,就陸續有妖鬼挑釁,來的又是這等貨色,難道說,只是為了挑起我與平安京之間的爭斗?”
是的,裴子云已猜到對方這么做的原因。
并不是無用的挑釁或試探,對方應是想要挑起自己與平安京貴族之間的矛盾與仇恨,讓他如入泥潭一般徹底陷入其中,無法自拔。
對此,他輕蔑一笑:“真以為這種事就可以讓我手忙腳亂?我若換個思路,你又能奈我何?”
這樣想著,腳上加快,很快就出現在一處府邸前,只是一笑,人就翻了過去,消失在落雪中。
而兩行腳印,也很快被落雪覆蓋,了無痕跡。
“真冷!”趁著黃昏,趕著牛車往親王府歸去的車夫,搓了搓手,哈出白氣,伴隨著低聲抱怨,在行路間時不時出現。
嘎吱嘎吱的雪,被車輪碾過,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前面拉車的牛,倒不懼寒冷,邁著不快不慢的步伐,將車拉得穩穩。
車夫這時由衷羨慕著坐在車內的為尊親王,如果這時能有不用被風雪吹打的屋子供他取暖,多么幸福!
但看著路邊偶爾倒斃的窮苦之人,又忍不住慶幸。
平安京里,自己這樣可以侍奉公卿的人,雖比不上有官職的人,甚至比不上武士的體面地位,可也不至于在這冷酷冬天死得悄無聲息。
能活著,也許就是最大的幸福。
牛車一路行駛,前方出現為尊親王的王府,不僅趕車的車夫松了一口,警惕四周的武士,也跟著松了一口氣。
“殿下忙于彈正臺的事,我等雖辛苦也會誓死相隨,可是為了那個女人的話,每天入夜都是煎熬…”有人忍耐不住抱怨。
“休要說了!”有人拍了一下刀鞘,然后沉默不語,他們不是車夫,多半都是依附為尊親王的武士,自己家里有著田地和仆人,在這種天氣下外出,也是一種折磨。
但不敢抱怨為尊親王,心里腹誹是不安分勾引親王的和泉式部。
雖對外,為尊親王跟和泉式部的婚外情遮掩著,可知道內情的人也不少。
雖王妃跟親王無子,可養子藤原良經是藤原家的孩子,未來養子掌權,勢必還是偏向養母。
“恐怕現在即便知道也不會說,但每每想到這些事,心中就覺得難堪。”
“到那時的話…”
哎,讓這些武士,實在是有些提心吊膽!
“到了?”牛車停下來時,車簾一挑,為尊親王看了一眼,臉上不見喜色。
這模樣,與其說回府,不如說回到一棟舒適卻壓抑的牢籠。
但再是牢籠,在這種酷寒天氣下,也比待在牛車上舒服。
雖有著牛車,同樣感到冷的為尊親王,在探身出來被冷風一吹,立刻打了個哆嗦。
“快讓人打開門!”親王沉聲說著,心中有些不滿。
自己的府邸,在自己外出后,居真的關閉著門,絲毫沒考慮到自己在這種天氣下匆匆回來,有多想立刻回到溫暖的房間里的心情。
這樣的府邸,這樣的王妃,這樣的一群仆人,又怎能讓他的心安定下來,不向外尋找溫情?
雖親王也知道自己的這種想法只是在遷怒,在發泄積壓許久的不滿。
府邸的門緊閉,這是因最近幾年,平安京內不太平,不關緊大門,沒有男主人在家的一府人,真遇到妖鬼作祟,就是天大災難!
但心里不痛快時,是看什么都不順眼。
等有仆人聽到叫門聲去開門,為尊親王簇擁著進門,看著已打掃干凈的小路,又有了新的不爽。
“連路兩側的雪都被清掃了,真是毫無美感!”
但想到雖去了彈正臺轉了一下,不過昨夜是剛從情人家歸來,再郁悶,也不能在進府后發作,免得傳出與王妃不合的消息,藤原家勢大,親王只能忍下想要說的話,朝著自己的院落走去。
“親王,您不去看看王妃嗎?”迎接歸來的一個女官,這時提醒:“王妃昨晚心情很不好,做了噩夢,醒來時,還問過您。”
親王遲疑了下,想到每次與對方見面時,雙方想說話又無話可說的尷尬,搖了搖首:“不了,我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下。”
親王都這么說了,女官又能怎么辦,嘆了口氣,面帶憂愁離開。
親王的院落里,炭火燒得旺旺,屋內溫暖如春。
坐向托腮望著窗外發呆的親王,想到昨晚與和泉式部在一起的快樂,心中悵然。
親王十二歲元服,受親王宣下,授四品,后晉二品,納藤原伊尹的九女為妃,但兩人之間沒有生育,迫于壓力,有一養子藤原良經。
雖對于繼承人是否是自己的血脈,很多日本人并不是太在意,更在乎是傳承,但自己一個孩子都沒有,連女兒都沒有一個,這種挫敗,已經源于對自我的懷疑,而不單純是對后代的奢求。
“藤原良經,想必也能養成一個優秀的男人。”
“可成親這些年,我始終沒有一兒半女,連我自己有時都懷疑,是不是我做了什么惹得神明厭惡的事,才導致這種結果。”
“可恨啊!”親王再次嘆了口氣,甚至忍不住捶了下身側的地面:“究竟是我不能生育,還是王妃不能生育?”
“如果是我不能生育,我只能無奈背負惹怒神明不能降下子嗣的懲罰,可若是王妃不能生育,為什么我要因此承受人們背后的非議?”
親王甚至想到了和泉式部,對方已生育過一個孩子,這說明和泉式部的身體是沒有問題,如果對方能為他也生一個孩子,是不是就能說明,自己的身體是沒有問題?
貴為親王,也有些接受不了自己是個廢人的事實。
才這樣想著,不知何時,天色已漸漸昏暗,此時,女官帶著一群侍女,端來了豐盛的菜肴,到了院子時,樹枝搖了下,有雪落下,砸了女官身上,她呀一聲,懊惱整理頭發和衣服,轉眼抬首,眸中紅光一閃。
侍女進了屋添了火爐,還上了酒,親王有點煩躁:“誰讓你們端酒來,我沒吩咐的事,你休要自作主張!”
女官應一聲,雙手伏地施禮謝罪,接著抬起首,一雙清澈的眼睛緊緊盯著親王,見是她,親王無可奈何移開視線,問著:“小笹,怎么是你過來?”
日本女官在一開始,飛鳥時代,就是各地向天皇獻上女兒的習慣,屬于人質的一種,以后演化,就是非貴族女子,不能當女官。
皇宮有許多女官,其實親王府、內親王府、以及太政太臣家也有(注1),都是貴族家的小姐充當,對女官當然不能太刻薄了。
“殿下,雪大,王妃令清掃,又吩咐我來伺候殿下。”說著,她斟上了酒,按照規矩,內院分配之事,即便是親王也不可多言(注2),雖覺得有點奇怪,但這番說辭倒沒有問題,為尊親王也有點餓了,就不打算多計較,端起酒盞正要喝,屋外突有人笑了一聲,說:“如果是我,不會喝。”
“誰?!”
這一聲可嚇了親王一跳,他立刻放下酒盞,起身向外看去,同時試圖向后退去,可來不及了,這人從屋頂跳下來,落在了門前進來。
哪怕只見過一次,親王還是立刻認出了對方的身份:“你是山田信一!”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在和泉式部見到的少年武士!
這人英俊,任誰見過一次,都不會輕易忘記,可這人怎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的親王府?
對方是來做什么?難道為了給他的主人橘道貞報奪妻之仇,來找自己麻煩?
親王神情大變,立刻就要呼喊武士。
雖在這時朝廷已顯出了衰退之勢,可身為二品親王,親王府里武士還是不少,剛要出聲,就見山田信一已手摸到了腰間的刀柄上。
一股寒意襲上心,親王心中畏懼,退后一步,強作鎮定:“你這是何意?難道你想為橘道貞惹來大禍嗎?”
“噓!讓我們先看場好戲。”對方戲謔看了他一眼,目光就落在了看起來很害怕渾身發抖的女官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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