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洎自然明白陛下為何提及當初曇花一現的“平章國事”,也支持陛下壯大文官集團、對抗軍方之思路,卻并不認可陛下如此急切且爆裂之手段。
太激進了!
真以為李勣高踞相位、尸位素餐,便一絲脾氣都無任憑捏圓搓扁?
真以為房俊忠貞不二、帝王鷹犬,便可任憑壓制而毫無怨言?
別天真了!
一旦這兩位被激怒,效仿當年“玄武門之變”殺入太極宮逼著您退位禪讓、進而扶持太子登基,那可怎么辦?
只要這二位聯手,當初長孫無忌未做到、晉王只差一步之事,他們做起來輕而易舉。
當前局勢之下,軍方勢大、皇權式微,皇權是依靠軍隊來維系的,唯有穩定為要,當想方設法安撫軍方,而不是對軍方采取激進之手段予以削弱、打壓。
否則,幾乎相當于自毀長城。
到時候軍隊殺入太極宮,問您一句“陛下何故謀反”,您當如何以對?
“陛下,無論太尉亦或英公皆乃忠貞不二之士,且功勛赫赫、名滿天下,國之棟梁、社稷柱石也!如若賜予諸位大臣‘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之差遣,未免有厚此薄彼之嫌,請陛下三思。”
劉洎冷汗涔涔,覺得陛下有些發瘋。
可你再是發瘋也不能毫無顧忌吧?
馬周也在勸諫:“當下帝國日新月異,需要無以計數的錢帛、資源乃至于人口來完成諸多建設,亟需對外擴張,正是軍方激流勇進、勇于開拓之時,固然有一二不合常規、甚至僭越之處,也當予以理解、包容,有太尉、英公坐鎮,并不會出現意外。待到建設放緩,再完善法規、對各方予以限制也不遲,何必急于一時,導致大好局面經受波折?”
帝國水師縱橫七海,以商貿之名義掠奪財富、人口、資源,完成國內建設,不僅使得隋末亂世戰亂造成的傾頹衰敗一去不復返,更促使國力蒸蒸日上。
這個時候應當各方予以隱忍、配合協作,耗費十年、二十年之久,將這份國力夯實,奠定萬世不拔之基業,而不是為了權勢相互制衡、彼此猜忌。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豈能野兔未死、飛鳥未盡之時,便烹殺走狗、刀槍入庫?
然而李承乾卻不為所動:“尚書省雖然乃三省之一,但畢竟情況特殊,太宗皇帝曾擔任尚書令,自是萬古遵奉、無有僭越,太宗皇帝在時,自是胸襟如海、百無禁忌,可現如今仍以尚書省之副職為帝國宰輔,豈不意味著尚書左右仆射凌駕于太宗皇帝之上?此等官職固然清高顯貴,卻也不好繼續領袖朝堂。”
劉洎與馬周相顧無言。
理由固然牽強,可畢竟是陛下金口御言,且涉及太宗皇帝,誰又敢說不對?
問題還是在于房俊、李勣兩人如何反應。
劉洎斟酌一番,遲疑道:“若僅止于此,怕是難以服眾。”
李承乾問道:“愛卿有何良策?”
劉洎搖頭道:“此事千難萬難,且縱然得以施行,亦是后患無窮…既然陛下屬意政事堂內宰輔難以顧全政務,意欲增添官員參豫政事,何不干脆多增添幾人?除去劉、唐、戴、裴之外,兵部尚書崔敦禮持盈守成、性情恭謹,水師大都督蘇定方乃衛公關門弟子,兵策無雙、戰績斐然,或也可賜予一并賜予‘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之差遣。”
馬周無奈的看了一眼劉洎,“平章事”乃是賦予“參豫政事”之權力,可現在被劉洎這么一搞簡直爛大街,屆時政事堂內議事之時,滿堂宰輔烏烏泱泱…成何體統。
但他也明白劉洎之用意,想要剝奪房俊、李勣事實上“宰輔之首”的權力,且讓兩人心甘情愿偃旗息鼓,就必須在其他地方予以補償,最好的辦法就是將這兩人的親信充入政事堂。
勢力空前暴漲的政事堂才能有實力制衡日益壯大的軍方,平衡帝國的軍政權力。
不過李勣還是吃虧,因為隨著貞觀勛臣日漸凋零,往昔那些功勛赫赫的名將、名相們要么已然去世、要么致仕歸鄉,加之李勣這些年并未刻意經營,導致門下并無親信心腹有充入政事堂的資格…
李承乾想了想,點點頭:“盧國公貞烈忠誠、功勛赫赫,更是在挫敗安元壽謀反一事上立下大功,也應該調回長安了。只不過賞無可賞、封無可封,不妨一并充入政事堂參豫政事,也算對功臣有所嘉獎。”
劉洎嘴角抽了抽,這時候您想起程咬金了?
當初將人家一腳踢去姑臧城的時候可沒見您顧念其往昔之功勛…
但現在程咬金與房俊、李勣皆有不和,心懷怨憤,將其調回長安制衡那兩人倒是“物盡其用”…
“陛下英明,盧國公一代名將、威望厚重,定能思報君恩、戮力國事,威震屑小、滌蕩朝綱。”
李承乾看了看劉洎,有些無語,何必這般夸張?
程咬金如若當真有此能耐,又何至于被困囿于姑臧城不得返回長安?
打仗自然是一把好手,但也僅只是自保有余、進取不足,即便回歸長安也不過是一個威懾罷了,當真朝廷有什么變故,又豈是李勣與房俊之對手?
將“平章事”這個差遣搬上政事堂也好,調回程咬金也罷,不過是做出一個姿態而已,讓軍方明白君王心中之忌憚,并且對于軍政制衡有著一定之決心,使得軍方知難而退、避讓三舍。
而不是當真要與軍方針尖對麥芒的展開斗爭,沒必要。
無論李勣、亦或是房俊,都對他這個皇帝忠心耿耿,絕無叛逆之心,只不過是隨著軍方越來越強盛而導致對君權之威脅而已,只要那兩人明白了自己的忌憚,肯定會予以退避。
君權的危機不在于何人主持軍隊,而在于當下不斷開拓的疆域、以及不斷壯大的國力。
以及他這個皇帝在威望上的缺失。
這怨不得任何人。
今日陰云堆積,寒風凜凜,一場大雪在云層里醞釀。
梁國公府的后宅里仆人侍女出出進進,衣物、飾品等等日常用品被裝進一口又一口箱籠,幾個女主人圍坐在堂上,都拉著武媚娘的手,又是寬慰、又是叮囑。
年節已過,武媚娘即將啟程前往洛陽,姊妹們多有不舍,這年代的雖然相對自由,未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等諸多限制,可柔弱之身跋涉百里也不是容易的,生活方面還能克服,但心理的壓力卻極大。
然而武媚娘何許人也?
昨夜經由郎君悉心澆灌一番心滿意足,此刻明媚的臉頰上肌膚細膩、白里透紅,眉眼之間顧盼神飛,小聲回應著姊妹們的話語,心里卻頗不以為然。
她可不是依附于男人生活的金絲雀,在她的生命里,男人固然重要,但絕對不是必需品。
有商號這樣一個平臺,能夠讓她盡情展示自己的才華、能力、手腕,這才是人生之中的精彩。
尤其是與房俊暢談一番之后,對于自己、對于商號、乃至對于整個帝國的未來都有了一個極為清晰的認知,遙想著自己一介女流可以在帝國前進的道路上添磚加瓦、貢獻力量,愈發是精神煥發、神采飛揚。
等到看著一身直裰的房俊捧著一個小茶壺一邊呷著茶水、一邊踱著方步走進來,明媚的眼眸便盯著對方,微微咬了嘴唇,眼波流轉。
今生找到這樣一個男人,當是天下最幸運的女人了。
大唐風氣開放,對女子之束縛極少,尋常人家的婦人、閨女在外拋頭露面并無不妥,但是如同房俊這樣不僅將家中產業交付于她,且允許她孤身前往洛陽、執掌資產億萬的商號、甚至把握帝國對外策略方向,仍是絕無僅有。
外界那些詆毀、攻訐、嘲諷,就連她都聽得到,房俊又豈能不知?
然而房俊從來不曾在意,只要她愿意、她喜歡的,他素來都是縱容的。
得夫如此,婦復何求!
“帶這么多東西作甚?也不嫌麻煩。”
房俊進了堂內,捧著紫砂壺站在那里,眼睛看著摞了一堆的箱籠,笑著道:“洛陽自古繁華,如今更是天下商賈交匯之處,長安有的洛陽都有,長安沒有的洛陽也有,到了洛陽缺什么讓人去采買便是。此時道路難行,帶這么多東西不是遭罪嘛。”
武媚娘坐在那里,笑吟吟道:“妾身也是這么說,不過這可是兩位公主殿下心意,妾身心頭暖融、受寵若驚,再多的物什也是一定要帶著的。”
高陽、金勝曼,一位大唐公主、一位新羅公主。
在華亭鎮還有一位蕭淑兒,假若南梁未滅,大抵也是一位公主…
高陽公主握著武媚娘的手,柔聲道:“別聽他的,買來的東西簇新,再好也沒有日常用慣了的合用舒服,東西多了就多派人、多派車,你身邊多一些家里人,去了洛陽指派起來也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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