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李客師將連夜寫就的奏疏呈遞至李承乾案頭,頓時引起李承乾的注意。
十六衛大將軍可不是什么閑散職位,乃是軍中最為中堅的力量,也是各方勢力糾纏爭奪之要地,李客師忽然請辭并且舉薦梁建方,這事處處都透著詭異,著 實出乎意料。
最重要的是長安城內的防御力量發生巨變…
“除去丹陽郡公請辭左領軍衛大將軍之職且舉薦梁建方繼任之外,還有兵部提請由孫仁師接替隕國公任右金吾衛大將軍的奏折…”
通事舍人李思暕正在協助李承乾整理堆積如山的奏折,按照李承乾的要求將有關于軍隊任職的奏折都找出來。
李承乾摸了摸下頜胡須,很是疑惑:“這‘鳥賊’怎地忽然請辭?并且舉薦梁建方…”
“鳥賊”非是罵人的臟話而是李客師的綽號,其人雖然與李靖同胞兄弟,但性格、才能卻天壤之別。當初有御史彈劾李客師不務正業,說其“性好馳獵,四時 從禽,無暫止息”,癡迷于打獵之中,尤其喜歡獵鳥,“西際澧水,鳥獸皆識之,每出鳥鵲隨逐而噪”,鳥雀都認識他了,見他出現便紛紛逃走…
不過其人雖然才能不顯,但當年“玄武門之變”卻做出與其兄李靖截然相反之抉擇,毅然決然追隨李二陛下身后殺進玄武門,憑此功績敕封郡公之爵,貞觀一 朝仕途順遂,且雖然愛打獵也非是什么惡習,又不摻和朝中各種爭斗,很有些地位超然之感。
李承乾吩咐王德:“將李君羨叫過來…算了,你去玄武門外‘百騎司’軍營一趟,問問李君羨李客師、梁建方這兩人昨日都去過何處、見過何人。”
“喏。”
王德領命快步而去。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對李思暕道:“你昨日有些失禮了,越國公乃國之柱石、功在社稷,焉能無禮相待?”
李思暕有些忿然:“臣知越國公功勛赫赫、權柄滔滔,可君臣有別,豈能因功高而震主?是他對陛下無禮在先,臣氣不過才出言駁斥,僭越之處,請陛下責罰 李承乾嘖嘖嘴,雖然說著教訓的話,但誰能不喜歡為了維護自己不惜與如日中天的房俊撕破臉的臣子呢?
遂溫言道:“你與越國公沒打過什么交道,不知其人,往后多多相處就知他并非如外界傳言那樣囂張跋扈,任命呂宋總督這件事朕事先并未與其商量,不怪他 生氣。”
李思暕不知說什么好,堂堂皇帝陛下、九五至尊,對待臣子卻能這般體諒、理解、寬容相待,實在是絕無僅有。
只可惜…
心中念頭轉動,喟然一嘆,面上滿是恭謹崇慕:“陛下寬厚、古今未有,此臣子之福分也,臣定當謹遵陛下教誨,再不敢對越國公不敬。”
李承乾欣然道:“沉下心多多關心政務,看看英公、中書令如何處置各種事務,虛心學習、定有所得。”
現在身邊提拔起來的一群年輕俊彥都很有能力,李敬玄出任書院司業,辦事很是穩健,與房俊配合得不錯,李思暕能力出眾卻有些鋒芒畢露,不如李敬玄沉 穩,還需多多磨礪才能獨當一面。
君臣喝了杯茶,處置了一些奏折,王德便回來了,微微喘息額頭見汗,顯然是一路疾行,稟報道:“啟稟陛下,李將軍查看了昨日的記錄,梁建方于巳時左右去往城外的莊子見了英公,而后英公帶其入城去往衛公府上拜訪,兩人離開之后各自回府,衛公則將丹陽郡公叫過去…因為相見之時都比較私密,彼此之間交 談之內容無從得知。”
李二陛下發動“玄武門之變”一舉奪下皇位將李建成一系徹底覆滅,但其后朝局并未穩定,所以一手創建“百騎司”用以監察那些李建成余黨,但隨著皇位穩固 ,“百騎司”的職能逐漸削弱。
李承乾登基之后皇位不穩朝政飄搖,不得不賦予“百騎司”越來越寬泛的職權,對朝中百官之監察更甚于貞觀之初…
李承乾若有所思:“梁建方、英公、衛公、丹陽郡公…難道這是衛公的意思?”
沉思片刻,李承乾手執朱筆,在兩道奏折上分別劃了個圈:“送去門下加蓋璽印、明發天下吧。”
十六衛大將軍之任免不是小事,程序必須嚴謹。
“喏。”
李思暕捧著奏折出了御書房,去往不遠處的門下省,腳步很快,路上碰到行人也僅只點頭示意不敢攀談以免耽擱時間,門下省的長官是侍中馬周,同時馬周 還兼任京兆尹,每日里都是門下省、京兆府兩頭跑,自己若是去晚了搞不好馬周就去京兆府了,徒增麻煩…
今日又是“委員會”開會的時間,幾位軍方大佬齊聚一堂逐漸熟悉,已經沒有了往日的肅穆嚴謹,彼此之間或開著玩笑或喁喁私語,喝著茶水,將自己的觀點 一項一項的列出來,彼此商議,氣氛還算融洽。
到了晌午時分,會議告一段落,兵部廚房已經備好了酒菜,有事無事都留下吃上一頓,兵部不僅預算充足,且因為每日都有各處折沖府入京或述職或辦事,
都會帶來各地的特產,而這些特產是可以去后勤那邊報銷的…
所以兵部的伙食絕對是三省六部之中獨一檔的存在。
正在吃飯,有書吏快步走進飯堂,將兩張文書交給兵部尚書崔敦禮,崔敦禮放下碗筷低頭看了一眼,便起身來到房俊身邊,雙手遞給房俊。
房俊仔細看了看,是門下省下發的文書,孫仁師繼任右金吾衛大將軍、以及李客師請辭并由梁建方繼任左領軍衛大將軍…
放下文書,房俊抬頭看了看坐在自己對面喝著小酒吃著蔥爆海參的李靖、李勣,略作沉吟,笑著道:“丹陽郡公年富力強、魄力十足,卻在這個時候辭官,實在是可惜了啊。他現在退下去,想當年追隨太宗皇帝血戰玄武門的元勛可就沒剩下幾個還在朝堂上了,時光荏苒、滄海桑田,令人唏噓啊來來來,敬那些金戈鐵 馬、仗劍任俠的歲月一杯!”
這句話引起諸人追憶往昔的感慨,畢竟追隨太宗皇帝建功立業幾乎是在場所有人生平最為得意之事,如今時過境遷,功勛仍在、人卻早已雕零,一時間感觸 萬千,紛紛舉杯。
李靖笑道:“舍弟命好,當年血戰于太宗皇帝馬前,一樁功勛吃了一輩子,然而現在年輕人紛紛涌現,咱們這些人都老了也該讓出位置,懋功又親自舉薦梁建 方,老夫豈能不給這個面子?況且舍弟是個沒什么志氣的,唯獨喜好打鳥,此番辭官正好可以一遂平生之志,只可惜這長安內外的鳥雀要遭殃了。”
諸人都笑起來,說起李客師“鳥賊”這個諢號,也算是奇葩了。
當然,笑在臉上,心底卻紛紛震動,李靖與李勣完成了一項關于十六衛大將軍的轉讓,難道是有什么利益交換?
最關鍵是陛下居然對此“私相授受”的結果予以認可、明發天下,其中的意味愈發顯得撲朔迷離…
諸人喝了一杯,裴懷節道:“越國公之言差矣,雖然當年玄武門諸將在朝堂上的確沒剩幾位了,可咱們眼前這不就還有一位嗎?來來來,大家一起敬同安郡公 一杯!”
諸人轟然應諾,齊齊舉杯,別管彼此之間的關系如何,只要大唐仍在,“玄武門九將”的功勛便是光彩奪目的存在,是十足十的“政治正確”,任何時候、任何 場合都要予以肯定。
況且李客師與鄭仁泰雖然都參加了“玄武門之變”,可前者只是作為太宗皇帝的部署參加戰斗,而后者卻是一路陪在太宗皇帝身邊沖鋒陷陣、護衛左右,功勛 不可同日而語。
若非滎陽鄭氏與李建成關系緊密、利益糾葛導致李二陛下有所猜忌,鄭仁泰之成就足以比肩尉遲恭、程咬金,何至于默默無聞這許多年?
但無論如何,功勛是實打實的,必須予以尊重。
鄭仁泰面頰微紅“玄武門之變”是他一生當中的得意之作,當年雖然滎陽鄭氏有兩面下注之嫌,但無論如何都不能抹煞他的功績,即便蹉跎了一段時日,可如 今否極泰來,還有什么不滿足呢?
更別說當下“雙面細作”的立場更攀上房俊這條大腿,隱秘的站在朝堂權力中樞,整個滎陽鄭氏因此受益…
飯堂內的氣氛很是融洽,素來遭受排擠的裴懷節今日不曾遭遇冷嘲熱諷,也顯得興致極高畢竟誰愿意整日被當做“害群之馬”不融于集體之中呢?
但諸人心里卻都有所警惕,忽如其來兩支軍隊易主造成長安城內的防御態勢發生巨變,無論事出有因還是陡然出現,都意味著一場風暴正在醞釀,巨大的動 蕩即將形成,在座諸人毫不意外一定會被席卷其中。
只不知這巨變是由上至下、亦或由下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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