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相對沉默,家族窮途末路的悲傷在空氣中凝聚,在大國夾縫之中連茍延殘喘都會被碾為齏粉的命運讓人牙根嚼碎、目眥欲裂,卻也無可奈何。“砰!”贊悉若狠狠錘了一下面前茶幾,紅著眼睛道:“什么泱泱大國、禮儀之邦,都是一群豺狼虎豹,吃了肉連骨頭都得嚼碎,與邏些城那些背信棄義之禽 獸何異?恨不能手刃之扒皮抽筋!”
祿東贊蹙眉,喝叱道:“發怒是最無能的表現,有這樣的精力不如多想想如何規避兇險,雖然現在吐蕃與大唐都想要咱們死絕,卻也并非沒有回天之術。”
贊悉若知道父親足智多謀、智計百出,忙問:“計將安出?”
祿東贊搖搖頭:“計策肯定是沒有的,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任何計謀都毫無用處,唯一可以利用的是局勢。”
贊悉若不懂。
祿東贊簡單解釋一下:“如果我們與吐蕃只能留下一個,你覺得大唐會留下誰?”
“那自然是我們,我們的要依附大唐而生,實力遠遠不如邏些城,我們沒威脅。”
“如果面臨奉行國策與滅國之功的選擇,唐軍會選哪一個?”贊悉若道:“那必然是滅國之功!大唐的目的只不過是看著我們與邏些城兩敗俱傷、重新恢復地區穩定而已,可如果有覆滅吐蕃的機會,哪一個將軍會放過呢 祿東贊目露兇光,狠狠道:“所以咱們要穩住,一些聽從唐人指揮,但是在關鍵時候,咱們要把唐人拉進這灘渾水里,別想站在岸邊指手畫腳、獨善其身!”
八月的長安就好似一個碩大無朋的火爐,縱橫綿密的關中八水浩浩蕩蕩卻未能帶走多少酷熱,朱雀大街兩側的樹木蔫噠噠無精打采,庭院里花樹上的知了都 懶洋洋有氣無力。
巨大的冰鑒放在窗戶下,一陣陣涼風吹入屋中,與外間的酷熱恍如隔世。
高陽公主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撫了撫鬢角,勉強打著精神用毛筆在禮單上寫寫畫畫,一旁的房俊則捧著一份庫房清單,時不時的給出一些建議。喝了杯茶水,房俊煩躁的將清單丟在桌案上,向后仰躺在椅背,有些不耐煩道:“不過是尋常送禮而已,何必這般仔細認真?再說長安距離新羅萬里之遙,舟 車相繼、顛簸迢迢,那些瓷器玻璃不知損壞幾成,要不干脆我讓水師那邊從庫房之中挑選一些珍稀之物給李恪送去行不行?”
高陽公主柳眉蹙起,有些不悅:“送禮這種事最重要是心意,豈能馬馬虎虎的糊弄?一個茶杯、一個鏡子都需要好好擇選才是,似你這般簡直不知所謂。”
一眾皇子、公主當中,她與李恪自小親近,對這個英俊開朗、才華橫溢的兄長很是崇拜,而李恪因為她自幼喪母而對她關懷備至,兄妹感情甚篤。
如今李恪就藩新羅、遠隔萬里,高陽公主依舊每年夏冬兩次安排人送去禮物。
房俊不耐煩這些,無奈道:“你想送什么就送什么,就算把庫房搬空我也無話可說,可以放我離開么?天太熱,打算洗了澡…要不一起?”高陽公主白了他一眼,不耐煩的揮揮小手:“走吧走吧,這天氣大抵也只有芙蓉園那邊涼快一些,不妨去尋你的女王陛下,再或者去終南山也好,美人、愛子 ,縱享天倫。再不濟宮里還有一位小公主呢,芳心永系、情愫暗生,說不定任君采擷…”
這話里醋味太大,房俊苦笑搖頭,告饒道:“殿下恕罪,微臣言辭不當、自悔無地,往后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噗嗤!”
高陽公主被這句新鮮的話語逗得樂不可支,擺擺手嬌聲道:“趕緊去洗你的澡吧,看著你就煩,哼哼。”
“多謝殿下寬宥,微臣感激不盡,要不以身相許如何…”被趕了出來,房俊去一側的廂房打算沖了澡,家仆卻送進來裴行儉的一封信,打開來仔細看過,原來裴行儉已經回京正在入宮覲見,想來稍后陛下會召集群 臣商議吐蕃局勢,故而在信中將他與祿東贊見面談判之前后詳細說了,以便于房俊心中有數。
看完信,取出火折子點燃看著信箋燒成灰,沖了個澡換上了紫袍官服、系好了金魚袋,沏了一壺茶喝了一半,便有宮里內侍登門,宣讀陛下口諭入宮覲見。
房俊這才施施然起身,天太熱不適合騎馬,否則到了太極宮便一身汗,坐著馬車趕赴太極宮。等到入宮進了武德殿,便見到幾位重臣已然圍著一座巨大的沙盤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這種沙盤是兵部花費了巨大人力物力得到詳細情報、數據之后制作而 成,皇宮內有一套,兵部還有一套,各個地區分別制作,擺滿了武德殿的幾間偏殿,面前這個就是賀蘭山以南至吐蕃的地形。
房俊先向李承乾施禮,而后又向幾位同僚相互見禮,沖著正在奏稟事宜的裴行儉、崔敦禮微微點頭,之后上前站在李承乾、李孝恭、李勣之后…
而李承乾左手邊是文臣的位置,惟有劉洎一人。吐蕃局勢正該軍方掌控,并不在文官管轄之內,之所以讓劉洎在座,還是因為一旦局勢變化有可能爆發戰爭的時候,需要文官給出意見,當然最重要是要全力配合。劉洎面色安然,心中卻頗為沮喪,只看眼下殿中諸人即可知曉文官被壓制得何等厲害,軍方囂張跋扈,一群名帥猛將一個勁兒的向外擴張,除了戰爭還是戰 爭,就不能消停幾日?
身為文官領袖,劉洎所承受的壓力極大…沙盤上各種樣式、各種顏色的旗子插得到處都是,崔敦禮詳細的介紹噶爾家族的勢力范圍、吐蕃各部的兵力布置,其間山嶺溝壑、河流湖泊都映照眼前,如 觀掌紋、一目了然。
李孝恭拍了拍房俊肩膀,指著沙盤夸贊道:“你任兵部尚書時間不長,但功勛卓著,只此一件事便可青史垂名,了不起啊。”房俊很是謙虛:“郡王謬贊了,此沙盤是集結兵部上下之全力,無數人貢獻出聰明才智,更有無數人或是爬冰臥雪或是餐風飲沙或是與蛇蟲為伍在煙瘴之下喪命,用腳板丈量南北跋涉東西,在下豈敢居功于一身?”他比誰都知道地圖的重要性,所以在擔任兵部尚書之初便力排眾議,耗費無數人力物力勘察全國各地的山川、河流、地勢,甚至依仗商隊以及細作對周邊各 國進行測繪,譬如高句麗,若非事先繪制其全國輿圖,哪有李二陛下開戰之初的長驅直入、勢如破竹?
但限于此時的交通、通訊等等條件,付出的代價極其巨大,面前這小小的沙盤,凝聚的是無數人的心血甚至生命…李承乾對此予以肯定:“聽聞兵部的撫恤、補貼素來做得不錯,切忌不要有所疏忽,那些做出卓越貢獻為了帝國流血流汗甚至付出生命的人,無論是官、是吏 、是將、是卒,都要給予必要的關懷,大唐不會虧待任何一個功勛。”
“陛下仁愛寬宏,社稷之福、臣等之福、天下萬民之福也!”
李承乾指著沙盤上邏些城的位置,問裴行儉:“裴卿認為祿東贊一旦與松贊干布開戰,在大唐全力援助的情況下,勝算有幾分?”
裴行儉恭聲道:“一分也無。”劉洎奇道:“既然沒有半分勝算,為何還要浪費無以計數的糧秣自重軍械兵甲去援助祿東贊?這些年國庫雖然充盈一些,但天下饑寒交迫的百姓依舊數不勝數 ,每一分、每一文都不應該浪費。”
這就是軍方與文官的基本沖突所在。
文官需要政績,而政績不可能平白得來,需要持之以恒孜孜不倦的投入,但是當國庫被軍方抽干,文官拿什么爭政績?沒有政績,怎么升官?軍方同樣如此,想要確保軍方上下的利益,刀槍入庫、馬放南山肯定是不行啊,唯有不斷的征戰才能攫取更多的利益,爵位、官職、財富,都只能從戰場得軍方恨不能鐵騎突進將大唐的旗幟插遍天涯海角,文官則堅稱天下太平、河清海晏…裴行儉看了劉洎一眼,沒說話,他現在的職責是以安西都護府副都護、長史之身份以供陛下咨詢、參議,至于這一仗打不打、如何打與他無關,劉洎的問題更與他不沾邊。裴行儉的態度令劉洎皺眉,嚴格來說裴行儉并不算武將,雖然一直身在軍方卻是文職,日后回到中樞也必然成為文官的一份子,現在卻迫不及待的為軍方牟 利,簡直糊涂。崔敦禮淡然道:“兵部對于吐蕃局勢之預測、推演已經進行了十余次,一致認為如果任由祿東贊做大進而徹底控制整個青海湖地區,將會對大唐造成極大隱患,尤其是祁連山北河西四郡,時刻在其兵鋒威脅之下。而河西走廊聯通西域,是絕對不能出現半點意外的,故而這一戰勢在必行,最低的目標也要將噶爾家族消耗殆盡,若是能夠使其與松贊干布兩敗俱傷,則最為完美。一旦戰略目的達成,吐蕃至少需要二十年修養生聚,大唐的國策自然可以從容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