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第一枚炮彈在空中呼嘯著劃出一道拋物線精準無比的落入沖鋒陣列之中,左候衛的兵卒便驚駭失色。
等到爆開的彈殼形成無以計數的碎片向著四面八方濺射,穿透一切阻擋的物體、撕碎軀體血肉橫飛的時候,軍心瞬間崩潰。
火器之威足以開山裂石、天崩地裂,豈是血肉之軀可以抗拒?那種無可名狀的恐懼一瞬間便將所有的勇敢擊碎,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快跑…
然而數萬人組成的軍陣彼此協同、相互平衡構成一個嚴密的整體,豈是驟然之間想散就能散?
炮彈在頭頂落下,炸裂之后彈片恣意橫飛,無數驚慌欲絕的兵卒抱頭鼠竄,卻礙于己方的陣列一時間不能逃脫煉獄一般的絕境,愈發聲嘶力竭的呼喊、求饒,甚至丟掉兵刃、伏地哭泣。
炮火按照既定的戰術開始緩緩向遠處延伸,每一刻炮彈落地的距離都幾乎相等,狂暴的炮火覆蓋戰場最中的區域,將左候衛的主力部隊來來回回反復轟炸,炮火之下硝煙彌漫、彈片橫飛,殘肢處處、尸橫遍野。
所有左候衛的將士都被這兇勐的炮火嚇破了膽,如此足以毀天滅地之威,豈是人體可以抗拒?
軍心士氣在一瞬間被炮火湮滅,全軍崩潰也在一剎那便已經注定。
外圍的兵卒尚未受到炮火荼毒,目睹袍澤的慘狀再也顧不得軍法軍紀,向著四面八方一哄而散。而隨著外圍兵卒的潰散,整個陣列開始松動,主力部隊終于可以四散躲避炮火…
自漢宮殘垣向北、渭水向南的廣大區域之內,潰逃的數萬左候衛兵卒如同羊群一般多路狂奔,漫山遍野旌旗傾倒、兵刃丟棄,任憑將領、校尉如何約束部隊也無濟于事。
兵敗如山倒。
無以計數的炮彈傾瀉在野地上,雖然限于火藥的威力并未有那種開山裂石天崩地裂的威勢,但飛濺的彈片輕易的收割戰士的性命,每一枚炮彈落下便會造成一片腥風血雨、殘肢橫飛,不僅將左候衛的主力部隊收割殆盡,更將全軍的軍心士氣徹底摧毀。
潰兵羊群一般四散奔逃…
殷秦州眼睜睜看著醴泉殷家數代人耗盡心血培養起來的部隊在漫天炮火之中支離破碎、土崩瓦解,只覺得胸口一陣陣發悶、眼前一陣陣發黑,腳下踉蹌兩步,一口鮮血噴出。
左右親兵驚駭欲絕,急忙上前攙扶,卻被他伸手推開。
擦了一下嘴角的血漬,殷秦州紅著眼睛扭頭看向被一個族孫背在背上正欲逃走的竇襲,死死咬著牙根道:“現在,關隴門閥總算是如愿了吧?”
竇家族孫背著竇襲想要逃走,否則待會兒潰兵涌上來誰也不知會發生什么意外,但如此慘烈的戰場卻嚇得他手軟腳軟,即便風燭殘年的竇襲渾身沒有幾兩肉,但他背著竇襲邁步的時候卻腳下一軟差點摔個狗啃泥,更差點將竇襲扔出去…
竇襲慌忙摟住族孫的脖子,想要斥罵幾句卻只能忍住,回頭見到雙眼充滿血絲的殷秦州,心底一顫,無奈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此戰雖敗,但關隴上下必將銘記將軍仁義,他朝定有回報。”
以破家滅門相威脅終于逼得殷秦州不得不鋌而走險,結果卻是兵敗如山倒將殷家幾輩子積攢下來的家底敗個精光,這種事無論如何都是關隴門閥理虧。
況且此時身處左候衛亂軍之中,若是殷秦州存心報復…
然而越是怕什么,就越是來什么。
殷秦州臉上泛起一絲獰笑,咬牙切齒道:“定有回報?呵呵,此戰之后,那些關中駐軍怕是都得嚇破膽,還有誰敢靠近長安半步?晉王必將敗亡,陛下的皇位穩如泰山,等到平定亂軍,陛下定然第一個就拿關隴門閥開刀!到那個時候你們舉家連坐、闔族夷滅,還拿什么回報于我?”
竇襲嘴唇哆嗦著,面色慘白。
關隴雖然敗落頹廢了,也缺乏軍中將才,但出謀劃策運籌帷幄的人物還是有幾個的,這就是世家門閥的底蘊所在,只要不是一門死絕,隔上個二三十年憑借底蘊總能培養出人才帶領家族復興。
而此前根據當下局勢,關隴一些人才聚集在一起,得出了一個“破釜沉舟”的計劃,即逼迫殷秦州出兵長安。
事實上大家并非認為殷秦州能夠打敗房俊,畢竟房俊這些年的功勛一樁樁一件件可都是實打實的,絕非浪得虛名。這樣的人就算在絕境之下也不能小覷,何況又重新執掌了右屯衛?
之所以舍下面皮逼著殷秦州出兵,就是要打破眼下所有人對于局勢的忌憚,哪怕殷秦州不能擊潰房俊甚至打了敗仗,只要他第一個站出來轟轟烈烈的對長安展開攻擊,就算是點燃了第一顆火星,余者必然蜂擁而至。
然而千算萬算,卻沒算到殷秦州會敗得這么慘、敗得這么快…
現在各地駐軍必然已經集結完畢,或許有人已經向長安開赴,但殷秦州一觸即潰,鑄就房俊戰無不勝威名的同時,幾乎等于給那些人當頭一棒:還有誰敢來?
火星子雖然落下,然未等燃起燎原大火,便被一泡尿給呲滅了…
而房俊挾大勝之威轉頭強攻玄武門,必然能夠攻而克之,等到右屯衛進入太極宮追著李道宗的尾巴殺過去,與宮內守軍前后夾擊,李道宗必敗無疑。
整個長安的局勢將會產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只要陛下坐穩太極宮,那些之前觀望甚至想要出兵長安的駐軍、門閥,想要活命只能向陛下宣誓效忠,他們不僅不會依附晉王攻入長安覆滅皇帝,反而會成為皇帝的鷹犬走狗,撲上去將晉王撕成碎片。
到那是個時候,陛下第一個就會將關隴門閥拽過來開刀。
殷秦州面露兇色,不再贅言,吩咐左右親兵:“將這老賊拿下,隨我撤回渭水之北,然后用他去換取陛下的寬恕。”
竇襲大驚,兩名族孫更是又驚又怒,正欲背著竇襲逃跑,已經北蜂擁而上的親兵打翻在地,捆綁結實。
竇襲一臉灰敗,口中喃喃道:“何必呢,何必呢…”
他出身門閥,一輩子養尊處優,何曾遭遇這般折辱兇險?
殷元自遠處策騎奔來,大聲道:“大帥快撤吧,右屯衛的具裝鐵騎已經殺過來了!”
殷秦州所在之處地勢略高,故而抬眼一看,便見到一支千余人黑盔黑甲的騎兵宛如一條黑龍一般在潰散的左候衛軍隊當中長驅直入,其勢噼波斬浪、銳不可當,硬生生在數萬潰軍當中殺出一條血路,正直直沖著他這邊殺來。
殷秦州不敢耽擱,當即在親兵部曲簇擁之下帶著捆綁結實的竇襲,向著渭水方向撤離,唯恐背后的具裝鐵騎突襲速度太快,且被己方的潰兵擋住道路,他甚至都不敢走中渭橋,而是直奔河邊,由舟船擺渡過河,以免被具裝鐵騎銜尾追殺…
當殷秦州站在舟船之上向渭水北岸駛去,入目之處無以計數的左候衛兵卒奔逃至渭水岸邊,因為沒有那么多的舟船擺渡,甚至有人干脆脫去衣甲,光熘熘的跳進奔騰的河水里泅渡過河,一片兵荒馬亂、一潰千里。
心中悔恨如同毒蛇一般啃噬,殷秦州狠狠一跺腳,大叫一聲:“竇襲老匹夫,吾與你不共戴天!”
而后再度吐出一口血,仰天跌倒在舟船之上,昏迷過去。
周圍親兵部曲一片慌亂…
腳踩著漢宮殘垣的破碎瓦礫,高侃居高臨下冷漠的看著數以萬計的敵軍在炮火之下潰不成軍,雜亂無章的在山嶺原野之間潰逃,心中并無多少大勝之后的喜悅。
他知道房俊最初的戰略是什么,眼下這樣一場大勝固然解決了危機,可也徹底震懾了其余關中駐軍、門閥,使得他們投鼠忌器,再也不敢冒險前來攻略長安。
可以說,最初的戰略已經徹底失敗…
這數十門火炮是給所有關中駐軍準備的,現在用來擊潰左候衛實在是殺雞用牛刀,又有什么可以喜悅的呢?
大勝是正常的,別說失敗了,小勝都是意外…
“火炮撤回營地,檢查炮管,該清洗的清洗,該更換的更換,具裝鐵騎與輕騎兵繼續追擊潰兵,務必將其全部驅趕至渭水之北。派人去給殷秦州送信,讓他收攏殘兵、繳械投降!其余人等,隨我回大營,支援大帥攻打玄武門!”
“喏!”
數千兵卒戰役昂揚,迅速收拾戰場,而后各依照軍令而行。
玄武門下,房俊聽聞大勝的奏報,面色如常的點點頭。
孫仁師略有遺憾:“或許應當等一等的,讓左候衛先張狂一會兒,指不定就能引來其余居心叵測的軍隊,再將其一網打盡!畢竟用這數十門火炮對付左候衛,有些奢侈了…”
房俊搖搖頭:“局勢危厄,誰敢弄險?現在要想的不是擴大戰果,而是如何穩穩將勝利收入囊中。記住了,任何時候都不要小覷你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