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帥可以下令撤軍,將河岸陣地拱手相讓?”
率軍后撤十余里,見到尉遲恭只派出千余騎兵襲擾相隨,主力皆在霸水岸邊穩扎營寨的牛進達,這才下令停止后撤,然后快馬向西返回中軍,大步沖入大帳對著程咬金怒氣沖沖大喊。
他牛進達自從投奔瓦崗到現在打了一輩子仗,敗過、降過,卻從不曾未戰而退過。
如今臨老了,居然還將這等恥辱的方式經歷了一回,簡直不能忍受…
程咬金正蹙眉翻看著軍報,聞言也只是隨意的揮揮手,眼皮也不抬說道:“本帥節制全軍,令出如山,你只需奉命行事就好,哪里那么多廢話?來人,給瑯琊郡公沏茶。”
牛進達氣呼呼坐在程咬金一側,拿起親兵遞過來的茶盞喝了一口,郁氣并未散盡,語氣依舊火爆:“你到底玩什么把戲?陛下命咱們死守霸水防線,如今不戰而退將岸邊陣地拱手相讓,任憑尉遲恭強渡成功使得整條霸水防線完全崩潰!你還當陛下是當年那個可以讓你抱著用胡子扎臉的小娃娃?這可是殺頭的大罪!”
見到程咬金不言語,又道:“尉遲恭如今已經強渡成功,等到穩定陣腳必然發動突襲,他麾下那兩萬兵馬可不是吃素的,若沙場之上兩軍對陣,咱們自然不虛,可若是他一門心思伺機突破咱們的防線,那可是防不勝防,一旦被他突進至長安城下,你就等著陛下將你腦袋剁下來掛在春明門以儆效尤吧。”
所有人都知道尉遲恭之所以長驅直入、狂飆突進的目的是什么,所以朝廷才會調集東宮六率以及各處軍隊嚴守霸水一線,就是要將尉遲恭堵在霸橋以東不得寸進。
結果現在尉遲恭玩了一手聲東擊西,掠過霸橋不打,反而連夜向上游運動了幾十里,驟然在左武衛防線發動突襲且一舉成功渡河,導致局勢幾乎崩壞,可以想見太極宮內的李承乾會是何等憤怒。
加之先前隔岸觀火袖手旁觀,新仇舊怨兩相疊加,牛進達實在想不出李承乾放過程咬金的理由…
那孩子的確性格軟弱了一些,不及太宗皇帝殺伐果斷,可說到底那也是皇帝,上天之子、口含天憲,焉能容忍程咬金一而再、再而三的戲耍湖弄?
乳虎雖幼,亦有食牛之氣,你非得將他當成小貓,簡直豈有此理…
程咬金這才放下手中軍報,捏了捏眉心緩解一下眼花頭暈,拿起茶盞喝了一口茶水,瞪了牛進達一眼,慢條斯理道:“你這一根腸子從上通到下,連個彎兒都沒有,這輩子也就打打仗、沖沖鋒,能混上一個瑯琊郡公的爵位,純粹是先帝昧著良心賞給你的。”
牛進達哼了一聲,嘲諷道:“吾等乃是武將,只要沖鋒陷陣打勝仗就行了,要那么多彎彎繞作甚?你倒是自詡心眼兒多,一路各種謀算,結果到了現在卻是進退維谷、取舍兩難,里外不是人。”
程咬金:“…”
還能不能愉快聊天了?
怎地哪壺不開提哪壺呢?
被牛進達揭穿先前的謀算失誤,頗有些惱羞成怒,吼道:“放屁!若不是老子這些年總是藏個心眼兒,你這頭老牛就算再是勇勐也早就馬革裹尸了,還能大馬金刀的坐在老子面前犯渾?陛下早就洞悉了晉王了意圖,卻始終視如不見、只守不攻,目的就是引誘晉王放棄潼關傾巢而來,除了你這個夯貨,哪里還有人當真要硬碰硬將尉遲的右候衛吃下去?當真這么做了,晉王嚇得屯聚潼關死守不出,到時候你親冒失石去攻打潼關啊?蠢貨!”
牛進達無語,瞪著眼睛道:“合著所有人都眼看著尉遲恭一路長驅直入直抵霸水,甚至就等著晉王率軍前來?”
兩人在瓦崗寨落草為寇的時候便交情莫逆,入唐之后牛進達也一直在程咬金賬下,兩人配合默契,程咬金不得不耐著性子解釋一番:“潼關素來乃京畿第一雄關,有百二重關之稱,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如今晉王坐擁十余萬大軍,糧秣輜重也不少,一旦他打定主意龜縮潼關死守不出,想要將其攻陷需要死傷多少兵力?歷經東征之戰,加上關隴兵變,再有此番晉王作亂,關中已經連續多次大事底蘊幾乎耗盡,朝廷絕對不能忍受繼續流血。所以此戰之關鍵在于將晉王全軍引出,然后決一死戰。當然,其中也未必沒有引蛇出洞之意,就是要讓晉王大軍逼近長安,看看那些心懷叵測之輩是否按捺不住不臣之心,進而起兵響應,朝廷便可以永絕后患。”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陽謀,晉王未必看不出其中的意圖,可縱然看得出又能如何?
困守潼關的結局只能是兵敗身亡,既然注定會失敗,拖著更多大唐兵卒死在潼關之下又有什么意義呢?
還不如行險一搏、主動出擊,如此或許還能徹底攪亂關中這潭水,若是邀天之幸果真各地駐軍聯合起來反對朝廷,還有反敗為勝的一線良機…
≈r/偏偏牛進達這個蠢貨看不出。
“老子自從入唐以來,跟隨太宗皇帝南征北戰,麾下這支部隊歷經無數戰火橫掃各路豪雄,個頂個都是老子的心腹義士,只要這支部隊還在,老子只要不造反陛下就得給一分體面,可若是將兒郎們在這霸水岸邊與右候衛拼光了,你覺得老子會是何等下場?”
程咬金怒其不爭,大聲斥責。
不唯只有亂世才能擁兵自重,太平時節也是一般無二,刀把子攥在手里就算是九五之尊的帝王也高看你一眼給你更多寬容,可一旦成了光桿將軍,皇帝殺起來連眼睛都不會多眨一下。
牛進達被訓斥得有些惱羞成怒,他雖然是程咬金麾下,但兩人并肩作戰多年,相互之間將對方從死人堆里拖出來的次數都記不清了,情誼深厚,所以此等私下場合也不會顧及程咬金這個主帥的威嚴。
當即梗著脖子道:“錯了就錯了,你指出來咱改了便是,何必這般咄咄逼人言語不相饒?顯擺你大帥的威風啊?來來來,若是你當真不滿,便取了咱這項上人頭向全軍彰顯你的威儀。”
說著,便摘下兜鍪,將腦袋湊到程咬金面前,一副要殺要剮隨你便的架勢。
“娘咧!”
程咬金氣得拍了桌子,卻也無可奈何。
“總之一句話,不跟尉遲恭那個黑炭頭硬碰硬,只要確保那廝不會從咱們的陣地突破就可以了。”
“行吧,聽你的,你說打就打,你說撤就撤。”
“既然如此,那你為何還要質疑本帥的命令,跑到這里來興師問罪?”
“差不多行了啊,殺人不過頭點地,沒完了是吧?”
“你能不能對你的大帥有最起碼的尊重?”
“當真打起來,你不是我對手,那個時候就不是尊重不尊重的問題了,而是你將顏面掃地。”
“…好吧,給你面子。”
“咱們這位盧國公當真是老謀深算吶,半點虧都不肯吃,見到尉遲恭強渡霸水便當即后撤二十里,不肯打這一場硬仗。”
當程咬金與牛進達率軍后撤保存實力之時,武德殿內,李承乾正向李勣、李靖、房俊等一干軍中將領抱怨,皇帝臉上滿是不爽,顯然對于程咬金不戰而退極為憤滿。
反倒是對于整條霸水防線由此崩潰并未表現出太多憤怒…
李靖捋著胡須,澹然道:“陛下放心,并無大礙,尉遲恭雖然是當世勐將,但其麾下不過兩萬兵卒,縱使強渡霸水也不足以在關中腹地興風作浪,想要將其徹底擊潰剿滅,隨時都可以。”
如今年歲漸長,距離致仕也只是一步之遙,李靖反倒有一種“洗盡鉛華、返璞歸真”之蛻變,對待事物的看法更是有了極大轉變,任何時候都能平心靜氣,且時時刻刻盡在掌握。
李勣喝了口茶水,也安慰道:“陛下只需穩坐中宮即可,如今大勢在我,屑小不過垂死掙扎而已,只等其舍棄潼關傾巢而出,便是這場叛亂終結之時。至于旁人,有些小心思在所難免,既然不能左右局勢,陛下自然也母須在意。”
人性自私,亙古不移,固然有忠君報國不求回報之勇士,但更多還是錙銖必較、權衡利弊的小人,身為君主應當有廣闊之胸懷,總不能因為臣子斤斤計較便予以懲戒吧?有些人為名,有些人為利,說到底都是利益。
李承乾也只是不爽程咬金將霸水岸邊陣地拱手相讓而已,聽了兩位軍方重臣的勸諫,便放下此事,轉而說道:“此戰之后,無論如何右侯衛都要予以裁撤,既然帝國的國策將徹底由外轉內,十六衛的職責也應當逐漸轉變,所以朕打算裁撤右侯衛之后采用兩漢執金吾之舊名,增設金吾衛,廢黜番上之制度,由金吾衛戍衛宮禁,皇帝出行時先驅后殿日夜巡察,止宿時司警戒之責,不知諸位愛卿以為如何?”
房俊心中一動,看向李承乾。
李承乾卻不看房俊,好像自己這個決策的目的根本就不是為了房俊重新執掌軍權…
可李勣、李靖宦海浮沉大半輩子,只是略微思忖,便明白了李承乾的真正意圖。
說白了,連續經歷叛亂的李承乾已經信不過除了房俊之外的任何人,所以戍衛宮禁、保衛京城的重任只能落在房俊頭上。而皇帝登基之后改組軍隊、任用親信實乃尋常,兩人并無任何反對之理由。
既然不能反對,自然干脆做一個順水人情。
李勣頷首道:“陛下英明,裁撤右侯衛、增設金吾衛,不妨由越國公執掌全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