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文本沉默一下,不答蕭瑀之擔憂,反而問道:“時文兄認為將來新皇登基,房俊之地位如何?”
他比蕭瑀小了近二十歲,如今尚未至花甲之年,卻已經滿頭白發、久病纏身,反倒是家國覆亡不得不遷入長安成為前隋人質的蕭瑀紅光滿面、精神矍鑠,以兩人目前之狀態來看,很可能他要比蕭瑀早死幾年…
蕭瑀手里婆娑著茶杯,略作斟酌,道:“房俊才華橫溢、能力卓著,且功勛赫赫,軍政兩界的影響力皆不可小覷。尤其是東宮一系,待到太子被廢,盡皆遭受打壓,勢必紛紛投靠房俊羽翼之下,唯其馬首是瞻,形成一股不容忽視之勢力。新皇登基,首要之務便是安撫朝堂,而后才能排斥異己,拉攏房俊幾成必然,而房俊一旦進入中樞,以其能力、根基,轉眼間便將成就大勢…所以,將來房俊未必能夠權傾天下,但權重一時卻是必然。”
所謂“請神容易送神難”,只要房俊進入中樞、位列宰輔,再想將其打壓,難如登天。
即便是威望如山的李二陛下,不也只能將房俊挪到一個閑散的職位,而不是將其徹底逐出朝堂。
如今的房俊,羽翼已豐、尾大不掉…
岑文本頷首,道:“正是如此,不過時文兄還忽略了一件事,雖然房俊將來一飛沖天不可遏制,但終究魏王為儲亦或晉王為儲,還是有很大區別的。”
蕭瑀恍然:“這是自然,魏王與房俊私交甚篤,兩人這兩年興辦教育合作無間,魏王對房俊極其信任,一旦魏王登基,必然重用房俊,甚至全盤接受房俊的理念,以之施行天下。與之相比,晉王對房俊的忌憚便多了一些,縱然將來不得不拉攏房俊,信任畢竟有限。”
聞弦歌而知雅意,他明白岑文本之所以有此問的意思——既然房俊崛起勢不可免,那么就應當盡量阻止對方最大的優勢,從而使得自己這邊能夠占據更多主動。
簡而言之,支持晉王、打擊魏王,盡可能爭取輔佐晉王成為儲君,將來登基…
想了想,蕭瑀道:“這倒是也不難,晉王與魏王相比,劣勢在于年紀小、威望低,朝野上下未必心服。但也有優勢,那便是自小與陛下生活在一起,父子感情相較幾位兄長更為深厚,文德皇后臨終之時亦曾對晉王殿下念念不忘,私底下未必沒有叮囑陛下好好照料之類的話語。”
晉王不是陛下最小的兒子,卻是文德皇后誕下的最小的嫡子,地位非同凡響。
時至今日,蕭瑀依舊記得當年李二陛下每每犯倔,連魏徵都規勸不止的時候,唯有文德皇后輕聲細語能夠安撫。所以太子、魏王、晉王三位不僅是陛下的嫡子,更因由文德皇后誕下,榮寵愈發堅固。
只要文德皇后當年有那么偏向晉王的一字半語,都極有可能引導陛下立儲之傾向…
岑文本頷首予以認可,補充道:“除此之外,魏王早慧,但性格浮夸,朝野之間早有其‘類似煬帝’之風評,一旦成為帝王或許可重蹈隋煬帝當年好大喜功之覆轍,陛下定有顧慮。”
蕭瑀連連頷首。
民間風評能夠影響儲位歸屬,尤其是太子被廢之后,讓李二陛下繼續“廢長立幼”的道路將魏王置于不顧,而改立晉王為儲?客觀的說,影響甚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宗祧承繼”乃是漢室流傳千年之規則,廢一個太子已經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韙,豈能連續廢掉兩個兄長而扶立幼子?
但是當這股風評盛行于朝堂之上,使得所有文臣武將、皇室貴戚皆對此認同,那么影響就大了。
至于“魏王類似煬帝”之類的風評如何堂而皇之的喧囂于朝堂之上、流傳于勛貴之間,那就要看各自的手段了…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長此以往,足以對李二陛下的心念產生撼動。
手段很是簡單,捧一踩一而已,但最簡單的手段卻往往最有效。
岑文本耷拉著眉毛,似乎精力有些不濟,輕嘆一聲,緩緩道:“吾心力交瘁、無以為繼,這些事就依靠時文兄你去操持了。”
這話看似有些推脫之嫌,但蕭瑀卻求之不得,關切道:“身體重要,你才不過五十余歲,往后好日子長著呢,應當小心靜養。這件事你盡管放心便是,吾一力擔之。”
誰主持此事,誰就要冒著“詆毀親王”的風險,但風險越大,往往也就意味著收益愈大。
統合朝中文官攻訐魏王,一旦成功,將會使得蕭瑀的威望、權勢更上一層樓,將來岑文本因病致仕,朝野上下,還有誰能夠與他抗衡?
總是說“歷史大勢,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然而歷史的每一個片段、每一處節點,卻皆是由人來創造。蕓蕓眾生、懵懵懂懂,但總會有人杰站在歷史長河之中,擺弄潮頭、引領風向,使得歷史按照他們的意志出現便宜,最終會是惠及黎庶、或是禍延蒼生。
谷覶正與邪、對與錯,歷史沒有如果。
武德殿內,李二陛下將堆積如山的文牘放在一旁不理,喝著茶水,叮囑王德盡快修葺太極宮各處宮殿。
“梁國公府占半坊之地,房舍連綿、鱗次櫛比,結果這才幾天便修葺一新,都可以溫居待客了,朕乃天下至尊,這太極宮卻遲遲未能修繕完工,那些工部、少府的官員都在作甚?稍后你親自去工部、少府兩處衙門,告知他們加快進度,旬月之內,朕要搬回甘露殿。”
李二陛下臉色不善、怒氣沖沖,語氣極為不滿。
太極宮歷經戰火、破爛不堪,多處宮殿損失嚴重,致使他回京之后不得不將太子趕回東宮,占據武德殿暫時安置。
但是一方面欲廢黜太子,一方面又將太子趕走,總讓李二陛下有一種“鳩占鵲巢”的愧疚感…
可是有什么好愧疚呢?
這天下是他冒死發動“玄武門之變”從高祖皇帝以及隱太子李建成手里搶來的,又是他十余年夙興夜寐、嘔心瀝血經營昌盛,他想給誰就給誰,誰又規定只能給太子?
所以這沒來由的愧疚感,令他心里極其不舒服…
王德躬身應命,心里卻吐槽,梁國公再是恢弘奢華那也只是一座國公府,您這里再是簡單修葺那也是皇宮大內,規制不同、規模不同,哪里有什么可比性?
但見到陛下面色泛黑、怒氣隱隱,自是不敢犯言直諫,想著稍后去往工部、少府兩地衙門施壓一番也就是了,至于能否如期完工,并非他的職責…
李二陛下發泄一陣,心情略微緩解,又喝了口茶水,想了想,這才說道:“朕東征在外,太子固守社稷、功不可沒,想必也是提心吊膽、茶飯不思。他身體原本就虛弱,如此折騰恐怕落下病根,你將朕從遼東帶回的上品山參給太子送去一些,讓他補補身子。”
王德心中一凜,連忙應下。
太子身子的確虛弱,當年墜馬不僅傷了腿腳更損及臟腑,但這么些年調養下來也早無大礙,但陛下此番言語、做派,卻是坐實了太子“身子虛弱、根元有損”的說法,想必是為了日后易儲展開輿論…
門外有內室通稟,說是李君羨求見。
王德趁機告退,來到門外將李君羨宣召覲見,自己則趕赴工部、少府兩處衙門,傳遞陛下旨意…
李君羨進入書房,見到李二陛下正走回御案之后坐下,忙上前兩步施禮,將一份名單遞上,而后道:“末將奉旨監察梁國公府,這是受邀赴宴的賓客名單。”
見李二陛下拿起名單觀看,又道:“其間,并未受到請柬的吏部尚書張行成親自登門恭賀,并且奉上賀儀,不過卻被越國公折辱一番,憤而離去…”
“哦?仔細說說。”
李二陛下放下手中名單,詢問張行成之事。
這份名單并未出乎他的預料,除去幾位親王之外,朝中大臣唯有李道宗、馬周等人,算是房俊至交好友,看似只是一場尋常家宴。但李二陛下知道,房俊正是要以這種“家宴”的方式,向外界傳達他的強大人脈與勢力——就算只是我的至交好友、親戚郎舅,那也不是你們隨便什么人都能招惹的。
這是房俊在為了有可能遭受的打壓、攻訐做準備,否則一旦被外界視為他權勢不在、地位暴跌,便會有覬覦他巨額財富之人蜂擁而至。房俊固然不怕,但煩不勝煩…
反倒是張行成不請自來,有些門道。
李君羨遂將經過詳細說了,當時房家仆人、張行成的侍從有多人在場,事后李君羨只是略微調查一番,便連當時兩人的每一句對話都搞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說完,李君羨垂首立于一側,他的職責便是監視百官,至于皇帝如何決斷,他不能干預、也不敢干預。
李二陛下摸著下頜美髯,凝神片刻,沉聲道:“山東世家…不安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