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劉洎的伏低做小,岑文本不為所動,輕輕呷了一口茶水,道:“誰還去管那些煩心事呢?老夫過幾日便上書告老、懇請致仕,這朝野上下紛紛擾擾、忠誠背叛,終不過是眼前云煙,一朝消散再無介懷。劉侍中年富力強,又深得陛下信重,正該竭誠效忠、報效君王。”
劉洎頓時悔之不迭。
他投靠李二陛下自有不敢違逆之因,亦有左右逢源之實。
如今岑文本與蕭瑀聯手推動山東、江南兩地門閥進入中樞,在關隴門閥全線退出中樞各部、寺衙門的情況下,其勢浩浩蕩蕩莫可抵御,即便李二陛下亦要避其鋒芒、予以妥協。但李二陛下畢竟是大唐皇帝,一代雄主,對于朝堂之掌控極其犀利,風頭一過,即可掌控局勢,說到底,大唐還得是李二陛下當家!
眼下依靠山東、江南兩地門閥的大勢達成自己文官領袖的地位,日后憑借李二陛下的信重鞏固地位,成為事實上的朝中巨擘,他劉洎便是古今少有之權臣,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什么貞觀勛臣,什么門閥世家,都將匍匐在他腳下。
如果有幸熬得過李二陛下,則必然在儲君登基之時被任命為輔政之臣,再如若是晉王這個念及最小的成為太子,自己豈非可比呂、霍之輩把持朝政、一手遮天,也讓新皇尊稱自己一聲“相父”?
孰料配合李二陛下打壓房俊的舉措卻被岑文本視為背叛,此番狠話說出,幾乎與翻臉無異…
不過還好,陛下焉能讓山東、江南兩地門閥攫取他營造出來這番局勢之紅利?易儲之后必然對其閥大動干戈,所以岑文本心有顧忌,只是憤怒的表達不滿、予以警告,并未當場翻臉,留有彌補彼此關系的一線可能。
宦海浮沉,一切講究的都是利益,今日岑文本這般不滿是因為劉洎破壞了他們這邊的底線,他日若劉洎當真成為李二陛下信重之臣,執掌中樞,彼此之間自當放下舊怨…
太子自武德殿出來,直接會同房俊穿過玄武門返回右屯衛大營,沒有理會前來聞訊的內眷,坐在營帳里簡單用了午膳,然后喝著茶水,太子一臉頹然,房俊也格外沉默。
一爐檀香,一壺清茶,君臣兩人相對而坐。氣氛很是沉悶。
李二陛下神威如嶽、勢不可擋,如今易儲之心堅如鐵石,誰能逆勢翻盤?
不過魏王、晉王當中表態不爭儲位,或許是一大變數,李二陛下再是心如鐵石,總不能逼著自己的兒子們自相殘殺吧?
李承乾道:“孤不能在此間久待,否則不僅為二郎招致攻訐彈劾,亦會被父皇認為挾軍隊以圖謀不軌,下午讓人將東宮拾掇一番,孤明日清晨便搬回東宮。”
身為儲君,卻身處軍營戀棧不去,與軍隊過從甚密,放在任何一個朝代都是逾距之大事,只需有人彈劾,必將遭受皇帝申飭,更何況眼下他這個儲君風雨飄搖、朝不保夕…
房俊頷首,卻沒有談及此事,而是提及另外一件事情:“昨日陛下回宮,微臣于隨行人員之中發現此前九成宮之內那個負責煉制丹藥的蕃僧…”
李承乾大吃一驚:“二郎是說父皇依舊在服食丹藥?”
房俊嘆氣道:“只怕確實如此。”
當下所制之“丹藥”,不僅遠遠比不上后世那些精神倚賴性的藥物對身體毒害打,甚至就連明清之時廣為流傳的“丹汞”之物也有所不如,只不過是以草藥與礦物混合而成的類似于“五石散”之類可令人產生亢奮、透支體力的藥品,甚至連具體物質含量、藥理都搞不明白,但也正因于此,根本沒人知道這種“丹藥”到底服食多少才是適量,所以絕大多數人在長期服食之后都會逐漸增加劑量。
中樞神經長久遭受過量藥物的刺激,不僅使得人體素質大幅下降,心臟負荷增加,心腦血管方面嚴重危害,還會導致情緒亢奮、暴躁、敏感,進而促使性情大變。
歷史上不少帝王將相深受此害,最典型便是“丹汞之王”嘉靖皇帝,這位大明皇帝不僅智商奇高,更是天賦異稟,服食“丹汞”幾十載尚能活到花甲之年,只不過本可以開創一番不遜先祖之功業,卻因“丹汞”之物導致性情大變,走入歧途,差一點死于宮女之手…
李承乾愣了半晌,頹然道:“因服食丹藥之事,朝野上下多番勸諫,父皇也多次表態再不沾染,卻每每事后反悔,照服不誤。如今若當真重新服食,只怕誰也勸諫不得了。”
李二陛下這輩子看似寬宏、虛心納諫,實則唯有兩個人的話聽得進去,一個是文德皇后,一個是魏徵,如今這兩人都已故去,誰還能說服剛愎自用的李二陛下?
丹汞之物,天下流傳久矣,加之大唐開國以來道門昌盛,使之獲得長足之發展,民間煉丹、食丹蔚然成風,誰都知其之危害,卻又無法舍棄其提振精力、修煉長生之功效,當然,前者立竿見影,后者虛無縹緲。
然則人性之與野獸之不同之處正在于野獸只見眼前利益,人們卻最是崇尚未來不可見卻極完美之處…
人會做夢,所以只有人才會向往虛無縹緲的無上天道,并為之孜孜不倦的付出眼前一切。
掌握了人世間至尊權力的帝王,自然希望能夠千秋萬載、永無休止的將這份權力延續下去,修仙得道、超凡脫俗,與天地同壽、與山石同朽,便成為他們夢寐以求的極致目標。
偏偏華夏文明源遠流長,上古流傳下諸多似是而非關于仙道之描述,或是口口相傳,或是載于典籍,總之一切有跡可循,仿佛登天之路就在那里,只要極力尋找便一定找得到…
如此誘惑,帝王如何抵擋?
不過這件事眼下誰也勸諫不得,即便明知隱患重重,也只能暫且放在一旁。
房俊道:“下午微臣入城一趟,去見韓王殿下,請其以宗正寺名義上書陛下,令殿下您回歸東宮。”
李承乾頷首,無奈道:“如此,有勞二郎了。”
堂堂帝國太子,如今卻因為暫居的武德殿被李二陛下“霸占”,居然無處可去、無家可歸,即便是回去自己的東宮,亦要向陛下請旨,還得拐彎抹角讓一個足夠份量的人前去,否則若他自己向李二陛下懇請,到時候李二陛下來一句“東宮破敗,有辱儲君身份”搪塞回來,下旨等到東宮修葺完成才準許太子回歸,那可就鬧了天下笑話,儲君威望將會蕩然無存,不知多少見風使舵之人瘋狂的撲上來撕咬太子,以期向下一任儲君顯示忠誠…
待到房俊告辭離去,太子妃蘇氏走入帳內,將托盤放在茶幾上,端起一杯參茶遞給李承乾,柔聲道:“這幾日太子夜難成寐、茶飯不思,千萬別傷了身子,多喝幾盞參茶補補身子,才有精力應對困局。”
李承乾苦笑:“再有精力又有什么用?父皇心如鐵石,無可更改,孤既不愿、亦不能違背父皇之命。”
這年頭還沒有“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之類的思想,那是清朝閹割、扭曲儒家經義之后鼓吹的話,儒家學術暢行天下,奉行的是《左傳》當中“故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為己死,而為己亡,非其私昵,誰敢任之”的標準。
但李二陛下作為大唐皇帝,牢牢掌控朝局,更有數十萬東征大軍在側,一時半會兒尚不能完全撤出關中,他堅定心意想要易儲,一旦不顧朝野反對,不顧后世罵名,誰能抵擋?
之前面對關隴叛軍固然兇險重重、危若累卵,但好歹尚能憋著一口氣東宮上下拼死力戰,如今面對父皇的易儲之意,卻是完全沒有抵抗之力。
太子妃蘇氏坐在李承乾身邊,螓首靠在他肩膀上,神情黯然,幽幽嘆了口氣。
時也命也,縱有房俊那等驚才絕艷、忠心耿耿之肱骨,此番亦是回天乏術。相反,房俊這樣的大臣越是對太子中心不貳,太子便越會成為陛下心中朝政之隱患,亟待除之而后快。
一旦太子被賜死,東宮上下豈能活命?
即便陛下念及父子之情不忍加害,待到將來新皇登基,又豈能任由一個曾經獲得無數朝臣支持的廢太子活著?
或早或晚,李承乾與東宮內眷的下場已經注定。
絕境或許并不可怕,可怕是這種全無抵抗之力引頸就戮的感覺,令人陷入無限恐懼與絕望…
李承乾放下茶盅,深受攬住妻子瘦削的肩頭,用力緊了緊,溫言道:“也不必太過絕望,二郎義薄云天,乃性情中人,只要能夠確保他在朝中的地位,將來大禍臨頭之時,或許可以保得住你與孩子們的性命。”
所以他才要求父皇給予房俊超規格的待遇,賜予其“上柱國”之勛位,只要父親恩準,他便會干凈利落的自己了斷,以免父皇為了易儲還要背負一個“以父殘子”之罵名。
或許如此,能夠換取父皇之憐憫,給他李承乾留下一條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