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前所有的感受到洪流激蕩身不由己的挫敗感與頹喪,盡管他明知李二陛下一旦回京儲位必然易主,但是這種被歷史洪流的慣性沖垮自己所有努力的現實,依舊讓他很難接受。
李承乾將杯中茶水飲盡,強笑道:“時辰不早,二郎快去歇著吧,明日起早還要去往父皇那邊議事,若精神不振,難免御前失儀,大為不妥。”
房俊頷首起身,打算告辭。
李承乾深深看了這位肱骨之臣、東宮砥柱一眼,語氣低沉,緩緩道:“還請二郎記住,自今而后,當與東宮再無瓜葛,孤之生死毋須在意,不可再違逆父皇心意。”
他自知一旦被廢,性命難保,自己死掉也就罷了,東宮內眷亦難逃絕命之下場,亦想哀求房俊看在往昔情誼能夠搭救自己的子女,可就算自己開口又能如何?房俊重情重義,只要自己相求,必然不惜一切代價答允下來,然而以父皇堅如鐵石之心,又豈能任由東宮子女活下去,成為隱患?
最終也不過是憑白將房俊搭進去而已…
所以他不再奢求,惟愿房俊能夠與東宮割離,不再受到東宮牽累。以父皇對房俊之喜愛、信重,假以時日,未必不能重新屹立朝堂之上…
房俊站定,與李承乾對視一眼,并未多言,轉身大步離去。
營帳外小雨淅淅瀝瀝,分明是吵雜不絕,卻令人于喧鬧之中覓得一份靜謐,躁動的心緒仿佛隨著雨點的敲打平緩下來。
高陽公主等已經睡下,明日所有皇室親眷都將趕赴太極宮覲見陛下,不敢有所耽擱,所以即便各個對東宮以及房俊即將遭遇的局勢趕到心憂如焚,卻也不得不強自忍著,待到覲見陛下之后再行詢問,唯留下武媚娘服侍房俊。
床榻之上,夫妻相擁而臥,即便是黑夜之中依舊白皙如玉的纖手輕撫著郎君健碩的胸膛,柔膩的嗓音低沉悅耳:“郎君早已知曉陛下無恙吧?”
政治天賦、陰謀天賦盡皆點滿的武媚娘,很容易便推測出房俊以往種種行為的蹊蹺之處,故而得出這樣的結論。
房俊感受著懷中溫香軟玉,閉著眼,愜意的嗯了一聲。
武媚娘清涼柔滑的長腿搭在郎君身上,輕聲道:“妾身始終不懂…明知太子之位不穩,陛下幾番意欲易儲,為何還要這般不遺余力的去支持呢?”
若說之前鼎力支持東宮乃是人臣本分,亦或有彼此情誼在其中,不忍見到叛軍覆亡東宮、廢黜太子,但在明知陛下未死,且所做的一切都為了達成易儲這個目的的情況下,房俊依舊違逆圣意支持東宮,這些理由便說不過去了。
房俊翻身平躺,伸展一下胳膊,將她緊緊摟在胸前,嗅著秀發上好聞的香氣,頭一次剖白心跡:“門閥之禍已深植帝國之根底,若任其發展,將于各地形成堅不可破的屏障,徹底隔絕朝廷對于地方之掌控。上一次形成此等局面,媚娘可知是何時?”
嬌軀貼在郎君身上,武媚娘像一只貓兒發出一生甜膩的輕吟,接口道:“應當是東漢末年、三國亂世吧?”
“正是如此。”
房俊輕嘆一聲,手掌下意識婆娑著瘦削的香肩:“門閥豢養私軍,游離于朝廷之外,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旦朝廷徹底失去對地方的管轄,財政大權皆入門閥之手,以一地之稅賦供給門閥豢養私軍,最終門閥變為軍閥,那便大禍臨頭。屆時朝廷為了反制門閥,只能于各地增派駐軍,但門閥已壟斷地方財政,形成強枝弱干之局面,皇權盡失、中樞式微,駐軍最后要么被門閥收買,同流合污,要么干脆成為門閥自己人…屆時天下割據,國將不國,稍有風吹草動便會引發朝局板蕩、烽煙處處,天下各地陷于兵亂。”
黑暗之中,武媚娘秀眸閃閃,異常明亮,房俊為之困惑、擔憂之危險局勢,反倒令她興奮起來:“郎君有些杞人憂天吧?即便中樞再是不堪,一些門閥扶持的駐軍而已,還能改朝換代不成?”
大唐之強盛,假以時日甚至可以超越前隋,國力空前強悍,又豈是癬疥之患能夠危及根本?
畢竟東漢自光武皇帝之后雖然亦有中興,但國力早已經由王莽之亂而幾乎損耗殆盡,眼下之大唐即便歷經一場東征,但三五年時間便能完全恢復,兩者不可同日而語。
房俊幽幽道:“改朝換代其實并沒什么所謂,自秦皇一統天下,焉有五百年之王朝?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昨日之大唐立國、前隋崩頹,明日也自有別的什么王朝取大唐而代之,此乃天道,非人力可以抗拒…但當內亂頻仍、國力耗損,如今看似蟄伏的各部胡族豈能視如不見?他們心心念念都夢想著踏碎長城、飲馬長江,將這錦繡河山圈為他們的馬場!這些現在被打得丟盔棄甲、跪地哀嚎的胡族將會蜂擁而至,三千里河山遍地腥膻,不知多少漢家兒郎血染江山,華夏衣冠盡染胡塵,重現永嘉之禍…”
何止是盡染胡塵?唐末天下大亂,耗盡了帝國的人力物力,各部胡族趁勢破邊入寇,五代十國,北地血滿河山、江南尸橫遍野,較之永嘉之禍亦是不遑多讓。
武媚娘依舊不解:“為何偏偏是太子?”
以房俊今時今日之權勢,加上年齡的巨大優勢,即便陛下易儲,也完全可以效忠新的儲君,待到將來權柄日盛,不是一樣可以施展自己的治國理念?
房俊道:“其一,太子對吾赤誠相待,焉能坐視其敗亡于叛軍之手?其二,陛下的本意也有消耗門閥實力的用以,吾只是予以配合罷了。”
關隴門閥受到東宮軍隊抵死反抗,力有未逮之下召集天下門閥派遣私軍入關中,皆被殺傷殆盡,致使各地門閥實力大損,對于地方之掌控很難達到之前的強勢,中樞權威因此大漲,這也是李二陛下計劃的一部分。
驅虎吞狼,一箭雙雕。
當然,在天下門閥根基健全的情況下,只需十幾二十年,他們便能從地方吸血迅速壯大,局勢并不會有所改變…
武媚娘將身子緊貼在郎君胸前,小腦袋在郎君下頜拱了拱,尋了一處舒服的位置,輕聲呢喃著:“放心吧,無論怎樣,只要咱們一家和和美美的在一起,仕途浮沉又算得了什么呢。那些天下大事、蒼生福祉,自有朝堂之上袞袞諸公去操心,郎君卸下重任,平素鐘鳴鼎食、縱情享樂,亦是不負此生…”
房俊輕輕拍著武媚娘的香背,黑暗中苦澀一笑。
最是熱衷于政治、陰謀的女人,卻說出這般淡泊之言,可見確是怕他驟然遭受陛下打壓之后難以接受現狀,故而精神萎靡、意志消沉,著實難能可貴。
翻身將香軟的嬌軀摟入懷中,在晶瑩如玉的耳廓上吻了一下,輕聲笑道:“不怕,若當真無路可走,咱們便舍了這大唐的一切,闔家出海,憑借為夫造船火器兩方面獨步天下的能力,定能組建一支無敵水師,去南洋異域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稱王稱霸,到時候,為夫賜給你一片領地,當一個女公爵,轄地之內一切生殺予奪之權盡歸你所有,如何?”
“當真?”
武媚娘抬起頭,秀眸閃閃發亮。
她知道自己有一顆不安分的心,從來都夢想著能夠像男人那樣執掌權柄、指點江山,如果房家當真闔家出海,還真有可能打下一片疆域起碼一個海島建邦立國,到時候以房俊對她的寵愛信重,自然會給予她極大的權力。
嗯,唯有高陽公主是個攔路石…
房俊摸索著她的紅唇吻下去:“為夫幾時言而無信?所以任憑陛下怎么折騰吧,能受著咱們便受著,受不得了,便闔家出海,自尋生路。”
“唔…”
黑夜之中,香軟的嬌軀蛇一般纏上來。
帳外,夜雨淅瀝。
翌日清晨,天尚未亮,小雨已經停歇,漫天烏云散盡。
右屯衛營地內已經燈火通明,一架架車輛自營地之內駛出,向東繞過太極宮奔赴春明門入城。東宮內眷要先一步趕到太極宮覲見陛下問安,太子、房俊等人則要前往武德殿等候,待到陛下接見皇室內眷之后,再一同議事。
車馬轔轔、浩浩蕩蕩,自春明門入城之時程處弼站在城門一側,向太子、房俊施行軍禮。
入城之后直奔皇宮,過了拆卸得七零八落的承天門,眾人下車,一分為二。
太子與房俊抵達武德殿外之時,此處已經有不少大臣等候,見到兩人聯袂而來,紛紛上前鞠躬施禮。即便誰都知道李二陛下接下來必將強行易儲,太子之位難保,但畢竟此刻依舊是大唐儲君,誰也不敢失禮。
李承乾一臉笑容,昨夜的頹然、沮喪不見半分,神采煥然的與一眾大臣相互見禮,房俊跟在一旁,默然不語。
見禮之后,大臣們又都退到各自原先的位置,眼觀鼻、鼻觀心,一聲不吭,更不敢跟太子套近乎…
接下來,又有文臣武將陸陸續續前來,直至辰時三刻,才有內侍前來通知陛下已經接見完畢皇室內眷,請諸位大臣入殿,商議國事。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