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沉思半晌,沒有妄下決斷,而是反問道:“你自己怎么看?”
房俊一臉淡然,隨意道:“政治上的事,微臣懂得不多,其中之利弊得失實在是無法捋清,還是殿下乾綱獨斷吧,微臣無有不遵。”
高侃在前方莫名其妙給他說了兩門親事,這的確不靠譜,但若說房俊不為所動卻是不能。太子有意保住關隴門閥的情形之下,若能得到關隴門閥的鼎力扶持,房俊于朝中的地位將會愈發穩固。
別看他軍功赫赫,乃是大唐軍方新一代的巨擘,甚至隱隱屈身李靖、李勣二人之下余者皆不足論,但文官方面一直沒有足夠的支持,算是他的弱點。雖然與蘭陵蕭氏聯姻,但蕭瑀地位太高、勢力太大,有好處的時候愿意扶持房俊一把大家一起撈,可若是衡量得失之后覺得虧本,根本不會搭理房俊。
關隴則不同,他們明知自己是被太子當刀子才得以存留,自然急于尋找一個真正靠得住的靠山,而用他們殘余的力量扶持房俊走上更高的位置、攬取更大的權力,自然能夠一榮俱榮。
朝堂之上沒有永遠的恩仇,只有永遠的利益。
利益相悖,即便手足兄弟亦會反目成仇;反之,若利益一致,昨日的仇敵亦可化敵為友,攜手并肩…
但無論房俊怎么選,都會直接影響到太子將來的施政,所以只能讓太子來做出決斷,否則必生猜忌。
李承乾沉吟良久,方才輕輕一嘆,溫言道:“按照本心來說,孤不想二郎與關隴糾葛太甚…可孤也知道,將來的朝堂之上必然斗爭慘烈,無論孤對你如何器重,都很難避免你遭受江南、山東兩地門閥之排斥與打壓,而為了朝堂的穩定,孤卻只能聽之任之,不能強行干預,這對你不公。此番兵變之所以反敗為勝,皆乃二郎你之功勞,孤謹記在心,永志不忘,自然不愿見你投閑置散、壯志難酬,所以答允關隴吧,借聯姻來利用他們的力量去壯大你自己的班底,將來,助孤振興百業、復興大唐,君臣共譜一首名垂千古的佳曲!”
說到后來,難掩激動。
天下至尊的位置就擺在眼前,只要一切順遂便會穩穩當當的坐上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坐到了那個位置上的人,誰還能沒有幾分指點江山、開天辟地的宏圖霸業?
他信任房俊的忠誠,更信任房俊的能力,但以目前的局勢發展去看,即便他身為九五至尊也無法將房俊抬舉到宰輔之首、萬人之上的位置,所以他愿意見到房俊在關隴門閥的支持下屹立不倒,甚至開拓進取。
至于房俊會否因此而導致權勢大增、尾大不掉,他卻是從未有過半分懷疑與忌憚。
房俊心中感動,卻苦笑搖頭。
想了想,還是沒有明言,只是提醒道:“有些事后世事難料,希望越大則失望越大,微臣希望殿下能夠以平常心對待萬事萬物,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而不是鉆進牛角尖里出不來,導致心態失衡,做出錯誤判斷。”
李承乾蹙眉,奇道:“這話聽得孤稀里糊涂,二郎可是意有所指?”
房俊笑道:“殿下記得這番話就好,而且還請您相信,無論局勢如何發展,微臣都會堅定的站在殿下身后,右屯衛數萬將士永遠忠于東宮、忠于太子,隨時聽候太子詔令。”
待到房俊走了很久,李承乾依舊坐在地席上蹙著眉,思索著房俊的方才那番話語。
肯定是話里有話、意有所指的,可到底所指為何?
李承乾一遍一遍的捋,卻怎么也捋不清…
他這個太子即將坐上九五至尊的寶座,手執日月、君臨天下,房俊自身亦是軍權在握、權勢熏天,有什么話能讓房俊有所顧忌,不敢在他的面前明言?
細思極恐…
等到蕭瑀等人前來議事之時,李承乾依舊愁眉不展,蕭瑀奇道:“殿下可是有何煩心事?”
李承乾嘆道:“原本關隴撤出長安,退往終南山,局勢已然明朗,可程咬金與尉遲恭先后奔赴終南山,置大局于不顧,導致形勢陡然緊張,孤這心中豈能不擔心?”
自是不會將自己心中疑惑道出,論及信任,在他眼里沒人比得上房俊,甚至連手足兄弟都不行…
蕭瑀不知究竟,聽到太子的話語,順勢上眼藥:“山東世家盤踞一方,不聽朝廷詔令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可謂桀驁難馴,眼中只知門閥利益、全無為國之心,他日殿下予以驅策,當謹防變故。”
岑文本在一旁入座,耷拉著眼皮一副神情懨懨的模樣,不插話。
劉洎眨眨眼,坐在岑文本身旁,正襟危坐,有如泥塑。
這個目前東宮內部最大的文官聯盟之間看上去并非一致對外,氣氛略顯詭異…
李承乾擺擺手,道:“此乃后事,先解決眼前困難吧。”
他看著三位大臣,問道:“孤欲對盧國公、鄂國公擅自出兵之事予以申飭,并且責令英國公率軍屯駐于灞水之東,無調令不可過灞橋入長安,諸位愛卿以為如何?”
三人思慮一番,齊聲道:“可!”
蕭瑀一臉憤然:“事到如今,殿下不僅僅是監國太子,更將成為大唐新君,程咬金、尉遲恭之流卻仰仗往昔之軍功罔顧殿下之意,擅自于京畿重地調動兵馬,更意欲剿殺關隴,若不能予以申飭,則恐人人效仿,皆是必生大亂!”
劉洎也道:“英國公手握重兵,卻一直對叛軍肆虐長安置若罔聞,其心可誅!斷然不能使其率軍抵達長安,萬一其包藏禍心,則很可能變生肘腋,令咱們防不勝防。”
無論哪一方勢力,對于手握大軍、立場不明的李勣都極為忌憚,不準其返回長安是正確的,一則將危險阻攔于外,若有變故亦能從容反應,再則也可試探李勣之心思…
李承乾頷首道:“如此,孤稍后便頒布詔令,下發于英國公、盧國公、鄂國公處。三位可還有別的事?”
三人互視一眼,劉洎開口道:“殿下明鑒,如今城中關隴子弟皆被搜捕下獄,各家名下之產業亦在查封之中,難免人心惶惶、四處騷亂,單憑著京兆府很難面面俱到,若是人心不能迅速穩定,非但有礙之后的重建,更會影響殿下的威望…故而,微臣愿請纓協助京兆府處置城中各項事務。”
蕭瑀附和道:“馬周是個干吏,能力卓越,但畢竟事關重大,劉侍中不辭辛勞予以幫襯,理所應當。”
岑文本不說話,只低頭喝茶,充耳不聞。
蕭瑀與劉洎都看向太子…
事實上,對于眼下之局勢,東宮文官系統是極為不滿的。城中防務由東宮六率接掌,城外安全則在右屯衛控制之下,旁人根本插不進去手,而城中恢復秩序、緝拿關隴子弟、查封關隴產業,諸般事務盡在京兆府負責之下,其余衙門更是無權過問。
眼瞅著大權皆被李靖、房俊、馬周等人攬在手中,其余在兵變之官們卻整日里圍在太極宮無所事事,就連修葺、重建諸多宮殿之事都有少府監負責,這讓三位文官領袖如何坐得住?
李承乾沉思片刻,搖頭道:“京兆府由馬周掌管,上下一心、運轉順暢,若是貿然由旁人介入,反倒使得人浮于事、過于推諉。眼下長安局勢漸趨平穩,東西兩市的恢復乃是重中之重,一應招商、維修、稅收之事務,便由劉侍中親自負責吧。”
長安乃是萬國之都,西方諸國之貨物由絲綢之路運輸至此,再分發大唐各地,乃是巨大的貨物運轉中心,天下商賈云集于此,不僅帶來龐大的財稅收入,更使得打量錢帛涌入,催動大唐經濟繁榮。
東西兩市之重要,無庸贅述,能夠將這樣一個影響巨大、且利益多多的項目交到劉洎手中,這也是太子以此展示自己的公正——但凡跟著我混的,有好處絕對不會忘記你。
劉洎當即頷首:“殿下放心,微臣定然竭盡全力,令東西兩市早日開市,不負殿下重托。”
他的確眼饞京兆府的權力,但馬周雖然平素不大參預朝堂斗爭,卻絕對不是省油的燈,而且背后還站在房俊、李道宗這兩個軍方、宗室之內都響當當的人物,想要從馬周手中攫取一些權力,難如登天。
退而求其次的話,將東西兩市緊緊攥在手中也是不錯的利益,畢竟這一塊原本應當是房俊的地盤…
相當于雨露均沾,對誰也不會薄待。
李承乾笑道:“劉侍中辦事,孤自然放心。”
而后,他意味深長道:“眼下局勢看似平緩,實則變數太多,誰也不知接下來會走向哪個方向。諸位愛卿皆乃孤患難至交,孤絕對信任,故而還請諸位助孤平靖朝局、振興百業,將廢墟一般的關中重建起來,也不往為官一任!”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