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局勢,對于關隴門閥來說危如累卵,動輒有傾覆之禍,想逆轉此等局面,最重要莫過于兩點:其一,盡快東宮六率徹底占據太極宮;其二,則需要李勣以平衡朝局為重,對關隴門閥采取扶持之策略,以此對抗山東、江山兩方門閥。
兩者缺一不可,所以極難達成。
但這優勢關隴門閥唯一生機,即使明知希望渺茫,也不得不全力施為。
所以匯聚此間的關隴大佬紛紛頷首,對長孫無忌的對策予以肯定,事實上所有人也都明白,這等時候長孫無忌已經紅了眼,大家對他的策略予以贊成便罷,水若是敢反對,只怕會馬上被長孫無忌開刀…
長孫無忌環視一周,對諸人的表態感到滿意。
雖然只要宇文家跟隨他的步伐,余者誰敢抵觸他的策略都會遭到他的瘋狂打壓,也肯定能夠將任一門閥徹底擊垮,但若非必要,他并不想那么做。
既然所有人都知情識趣,關隴門閥就還是堅若磐石,未必不能一戰。
當關隴軍隊將所有的預備隊都投入戰斗,太極宮彈丸之地幾乎擠滿了雙方將士,所有人在各自督戰隊的催促之下發動瘋狂進攻,幾乎每一刻都有無數兵卒戰死,鮮血流淌在地上被雨水稀釋流入溝渠湖潭,尸體層層疊疊密密麻麻,每一處都經由雙方反復爭奪,每一寸土地之上都浸滿鮮血,戰斗激烈至天地變色、山河悲嘯!
東宮六率面對關隴軍隊發瘋一般的攻勢只能負隅頑抗,節節敗退,大半太極宮已經盡皆淪陷,氣勢上被叛軍死死壓制。
李勣的指揮所已經從太極宮旁邊數次向后遷移,目前設置在兩儀殿,但叛軍攻勢猶如潮水一般鋪天蓋地,東宮六率勉力抵擋,想必不久之后就要再度向后遷移,放置于甘露殿附近。
軍中已經開始有恐慌情緒滋生,但李靖卻安之若素、處之泰然,每一次有麾下將校請示亦或者傳令兵傳達信息,都能見到李靖大馬金刀坐在指揮所內,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沉穩氣度。
這對于穩定軍心是非常重要的,將乃兵之膽,只要主將穩得住,軍心便穩定,即便瀕臨絕境,亦能奮起而戰。
渾身多處包扎好似粽子一般的李思文不解問道:“大帥為何不將右屯衛已經突破金光門殺至西市的消息傳遞下去?此刻賊軍勢大,氣勢洶洶,咱們的兵卒難免軍心渙散,該當放出消息穩定一下才是。”
李靖依舊坐得穩穩當當,拈起茶杯喝了一口,這才緩緩說道:“稍安勿躁!你也算是出身軍伍世家,當知曉令尊行軍打仗多年,亦曾多次經歷險境,可即便情況再壞,你可否想象令尊彷徨無措、進退失據之模樣?”
“這個…”
李思文想了想,搖頭道:“非是末將不遜,家父從來都是鎮定自若、智珠在握,若讓他失了方寸,幾乎不可能。”
李靖道:“可帶兵打仗,哪里有真正的常勝將軍?戰場之上局勢瞬息萬變,從來沒有必勝之仗,身為統帥每時每刻都要做出最壞之準備。一個統帥的素質,不僅僅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更在于溫若磐石,成為全軍之砥柱,任憑強敵之攻勢猶如狂濤巨浪,亦能巍然不動!即便此刻敵軍已經殺到眼前,舉起鋼刀,也不要眨一下眼皮!”
這是他多年從軍所累積、感悟出來的經驗之談,對于麾下這些年青將領,他愿意傾囊相授。
就比如他近些年專注于著書立說一樣,相比于軍功、權力,他更在乎傳承。
若能將自己生平所學盡皆傳承下去,即便百年之后歸于塵土,但自己的思想、學識、軍略卻依舊活躍在世間,被人們口口相傳、傳諸于后世,那是比官居一品、大權在握更為光輝榮耀之事。
李思文蹙眉想了想,遲疑道:“也就是說,哪怕心里怕的要死,也得做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用意震懾敵膽之同時,也可安撫軍心?”
“…娘咧!”
李靖一口氣憋在胸口,氣得破口大罵:“屁的怕得要死!大丈夫行于人世間,不過匆匆數十寒暑,任憑帝王將相終有一死,腦袋掉了碗大個疤,有甚好怕?你個孬種!”
李思文一臉委屈,卻不敢反駁…
一個校尉從外快步而入,臉上露出喜氣,來到李靖近前施禮之后道:“啟稟大帥,方才內重門送來消息,太子殿下親自策騎抵達玄武門下,與虢國公相見,虢國公已經率領麾下‘北衙禁軍’全部投誠,且開放玄武門任太子殿下通過,越國公率軍于玄武門外接應太子殿下至右屯衛大營。虢國公更向太子殿下立誓,愿意率部死守玄武門,絕不讓叛軍越雷池一步!”
“好!”
李思文驟聞喜訊,大叫一聲拍案而起,將一旁正欲開口說話的李靖嚇得一哆嗦…
氣得李靖大罵:“你特娘的什么毛病?你爹英雄蓋世,怎地生了你這么個一驚一乍的慫玩意兒!”
李思文毫不在意,喜動顏色道:“太子殿下出了玄武門,咱們最大的負擔沒有了,終于可以放手一戰,大不了就是一死,有什么了不得?”
這話李靖倒是贊同。
他雖然背負“軍神”之名,卻并非愛惜名聲之輩,可以坦然接受失敗,即便以他的性命為代價。什么身死名裂,什么一切成空,他根本不在乎。
勝固可喜,敗亦欣然。
這就是他這些年幽居府邸所領悟的人生境界…
但若是勝敗之間攸關太子之生死、東宮之存亡、甚至國祚之傳承,那卻是他所不能承擔。
此刻太子撤出玄武門,由右屯衛負責護衛,即便東宮六率全軍覆沒,又能如何?
當可放開手腳大戰一場!
他霍然起身來到墻壁上懸掛的輿圖之前,仔仔細細產看一番,略作斟酌,便下令道:“傳令各軍,繼續先前之戰略,步步為營、誘敵深入,未有本帥命令之前,所有軍隊不可擅自與敵死戰!”
“喏!”
校尉得令,趕緊出去向各部軍隊傳達軍令。
李思文站在李靖身后,好奇問道:“既然太子已經撤走,咱們當可放手一搏,右屯衛已經殺入城中,咱們趁勢反擊定能取得戰果,可大帥卻命各軍誘敵深入,如此又有何用?”
李靖微微一笑,手指在輿圖之上點了點:“這張輿圖標記了當下之局勢,敵我之分布、動態一目了然,可若是身為一軍之統帥,目光卻不能緊緊放在這張輿圖上。”
李思文一臉懵然,很配合的捧哏:“那應該放在哪里?”
這個配合讓李靖感覺很是舒爽,他用手繞著輿圖外圍畫了一個巨大的圈,將整張輿圖包裹在內,傲然道:“統帥的目光,要專注于戰場、最終更要脫離于戰場,上升至整個天下。”
“天下?”
李思文愈發不解,眼下只是長安城內的一場兵變,頂了天波及整個關中,天下局勢之變幻動蕩,又如何能夠決定長安這場兵變的勝敗?
李靖捋著胡子,將當初從房俊處聽來的那句話教訓李思文,神情自然毫無“剽竊”之難為情:“戰爭,從來都是政治的延續,不能掌握政治之變化,又如何取得一場因政治而生的戰爭?”
李思文瞪大眼睛,腦門兒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李靖好為人師,循循善誘,手指放在西市附近:“右屯衛已經攻到此處,以右屯衛戰力之剽悍、裝備之精良,任何一支關隴軍隊都不可能擋住其勢如破竹的攻勢。”
手指又移到太極宮:“這個時候,所有突入太極宮的關隴軍隊得知右屯衛殺入城內,勢必軍心恐慌,眼下看似攻勢如潮,但只要占據稍有變動,局勢立馬發生轉變。你自己說說看,最直接的轉變會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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