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的雨絲沖不散城頭流淌的鮮血,也遮不住漸漸透亮的晨曦,重明門下密密麻麻的叛軍在五千余“沃野鎮私兵”率領之下發動一波又一波的攻勢,潮水一般悍不畏死的向著城上攀爬沖鋒。
李思文早已渾身浴血,手中的百煉橫刀業已卷刃,他威風凜凜的屹立城頭,不知砍殺多少叛軍早已雙臂發麻,可城下的叛軍依舊不要命的向上攻,堅固的防御開始有所松動。
東宮六率的軍隊也死戰不退,即便城頭的守軍一點一點減少,嚴謹的防線漸漸出現疏漏,立即奮不顧身的填補缺口,將叛軍劈砍殺退。
城頭之上,守軍腳下踩踏著流淌的鮮血,敵我雙方的尸體幾乎填滿每一處,戰斗慘烈至極。
太極宮的指揮所內,一夜未睡的李靖并未有多少困頓疲憊,腰桿依舊挺得筆直,腳步依舊沉穩有力,只是一雙眼睛不知是被燈油熏得還是心疼麾下將士,早已通紅。
重明門遭遇“沃野鎮私兵”突襲的消息傳來,他并未有一絲一毫“料敵機先”的快慰與自豪,反而陷入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之中。
再是“軍神”降世,也不可能當真彈指間變出十萬天兵天將,面對數量占據絕對優勢的叛軍,他指揮東宮六率左支右絀、來回奔波,將雙方兵力差距帶來的劣勢盡最大可能的減少,然而著巨大的差距卻絕非出色的指揮藝術可以彌補。
絕對的力量面前,任何伎倆都毫無用處,即便是生平未嘗一敗、戰功赫赫的李靖…
一旦重明門被突破,整個東宮會頃刻之間陷落,他不可能分兵繼續增援,屆時叛軍會蜂擁入東宮,自東宮與太極宮之間的高墻發動攻勢,聯合正面承天門的叛軍,使得太極宮兩面受敵。
長孫無忌真的是瘋了,調“沃野鎮私兵”入城參與攻城已經不僅僅是破釜沉舟,簡直可以稱作“向死而生”,因為一旦被房俊察覺到金光門外大營空虛,盡起主力予以突襲,很可能便會擊潰金光門外屯駐的烏合之眾,一舉殺入長安城內。到時候直插延壽坊,關隴叛軍就只能接受徹底失敗之苦果。
然而如今長安城被叛軍三面圍困,太極宮唯一的出口玄武門也被張士貴封鎖,消息哪里傳得出去?
明明看到叛軍最大的一個破綻卻偏偏束手無策,這令李靖很是無奈…
身為統帥,要對麾下兵卒有著充足的信心,但也要對局勢做出最壞的打算。
內重門立,太子居所,蕭瑀、岑文本、馬周、李道宗、劉洎等一干大臣匯聚于此,不斷勸說太子放棄內重門,撤出太極宮。
蕭瑀捋著胡子,憂心忡忡道:“眼下叛軍勢頭太盛,尤其是宇文家‘沃野鎮私軍’進入城內參與攻城,太極宮、東宮兩道防線岌岌可危,其中任何一道被突破,都會導致整個防線的崩潰,敗局已定,再難挽回。老夫與岑中書此前曾輪番游說張士貴,雖然一直未曾給予準確的答復,但其心志已然動搖,若太子率領宮內眷屬撤退,想必他一定會放開城門。”
這話說的,事實上他自己心里都沒底。
朝野上下,沒人不知道張士貴對陛下的忠誠有若金石,即便其心中或許對太子存有幾分憐憫,可讓他徹底背叛陛下的遺詔,實在是難如登天。
但現在根本不是張士貴會否放開玄武門的問題,而是李承乾打定主意誓與太極宮共存亡,寧死不肯撤出太極宮,這就麻煩了。
無論是對于帝國傳承、社稷正統,以及諸多東宮屬官的未來前程、個人利益,都絕對不允許太子戰死于太極宮內。
李道宗也道:“眼下局勢危厄,萬一承天門一線被突破,叛軍殺入太極宮,再想撤退就來不及了!還請殿下以江山社稷、帝國傳承為念,莫要一時沖動,招致千古之悔恨。”
諸位大臣七嘴八舌,惶急似火,李承乾也有些心煩意亂。
原本房俊一把火燒了叛軍糧秣,整個戰局已經傾向于東宮,誰知道疏忽之間便風云變色,長孫無忌冒死一搏居然扭轉局面,使得太極宮頃刻間便有傾覆之禍?
他不想撤退,寧愿戰死太極宮,也不愿撤往河西導致帝國一內一外兩個朝廷,徹底奠定內亂之格局,無論最終誰勝誰負,每一戰所損失的都是帝國的精英,消耗的是帝國的元氣。
可若是不撤,又如何對得住面前這些一直對他忠心耿耿全力襄助的大臣,如何對得住自己的妻兒?
諸位大臣見到李承乾神色變幻、默然不語,便知道這位殿下又犯了以往優柔寡斷、心慈面軟的毛病…
馬周諫言道:“殿下明鑒,此刻太極宮雖然岌岌可危,但叛軍即便將這里占據,也未必就能徹底把持朝政,您別忘了還有英國公數十萬大軍駐守通關、枕戈待旦,豈能容許叛軍徹底占據中樞?吾等不妨暫且撤出太極宮,駐蹕于右屯衛大營之內,靜觀英國公之舉措。若英國公心懷社稷,不忍帝國陷入內戰,定會揮師入京、抵頂叛亂;若英國公只在意陛下之遺詔,一意孤行,那吾等便陪著殿下殺回來,縱然死在這長安城下,亦是無怨無悔!”
這番話立即得到大家贊同。
即便太極宮失陷,局勢也并未到達最后一步,總要看看李勣到底打算如何處置叛亂吧?
如果李勣只在乎廢黜東宮,最終與叛軍沆瀣一氣,那么東宮上下再殺回來拼個你死我活也不遲,當真想要以身殉國還不容易?
可若是太子撤出太極宮,與叛軍內外相隔、分庭抗禮,隨時擺出撤往河西的架勢,這就將李勣架到左右天下局勢的臺上,是默許叛軍貢獻太極宮、導致太子撤往河西致使帝國分裂陷入內戰,還是出手剪滅叛軍、消弭兵變,使得帝國重歸平靜?
追根到底,無論李勣有否遺詔在手,坐視叛軍肆虐長安且最終覆亡東宮、廢黜太子,都絕非正統所能容,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他甚至不敢將李二陛下的遺詔公之于眾——難不成讓天下人知曉李二陛下縱容叛軍貢獻太極宮、戰毀長安城,一手將太子逼上絕路?
為尊者諱,乃是華夏文化之特色,李勣只能將苦果自己咽下,甚至史書之上遭受萬世唾罵…可李勣是這樣忍辱負重之人么?
大家對李勣的認可是大抵不會那么做。
所以太子撤出太極宮,乃是反手將李勣逼上不得不做出抉擇的地步,可謂攻守兼備。
李承乾舉棋不定,但后堂隱隱傳出的妃嬪們的哭聲,令他心如刀割,權衡許久,這才長嘆一聲,以手掩面道:“孤自立儲以來,夙興夜寐、勤學好問,一言一行皆尊奉禮儀之規范,不敢有絲毫懈怠,然十余年來卻始終不能得到父皇之認可,此愚笨之資不可雕也,誠惶誠恐。今時今日,叛軍肆虐,超綱敗壞,社稷動蕩,父皇恐怕也已…身為人子,若父皇彌留之際依舊心心念念易儲,孤又怎敢貪戀儲位?本想著一死以謝天下、以謝父皇,然而事到臨頭,卻發現即便是死,也難以如愿,孤羞愧無地也…”
掩面大哭。
一眾東宮屬官、朝廷大臣面面相覷,心中戚戚。
出生便是嫡長子,從李二陛下逆而篡取的那一天便被金典冊立為皇太子,沖齡之年敕封皇儲,經受最為系統的帝王教育,朝野上下、宮闕內外皆以儲君相待,恭敬有加,寄予厚望。
然而李二陛下卻對其百般挑剔,難以入眼,時不時的生出易儲之心,令其誠惶誠恐,患得患失…這份罪,不是誰都能受得了的,這么多年過去太子沒有長歪,沒有在心理上出現什么毛病,已經殊為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