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頓時氣氛一沉,孫仁師的顧慮是極有道理的。
右屯衛的確強勢,屢次擊敗來犯之敵,打得關隴軍隊鬼哭狼嚎、膽顫心驚,但對于當下局勢來說,卻不足以反轉勝敗。最起碼,右屯衛只能龜縮在玄武門之外,憑借一己之力防御這道太極宮的門戶,使其免受叛軍之攻略,并且為東宮保留最后撤退之通道。
而關隴軍隊不僅猬集與長安城東西兩側的春明門、金光門,因為兵馬眾多、補給困難,所以圍繞著大半個長安城各處駐扎,右屯衛想要救災,勢必與關隴軍隊屯駐之地發生交織。
而右屯衛的兵力注定無論救災的心情多么迫切,也只能派出極少數的兵力,多了就會影響玄武門外的布防,不可能不分輕重,只為了救災便疏忽玄武門的防御。
叛軍的確不敢輕易攻略右屯衛大營,可若是分出少部分兵卒趕赴各地救災,豈能不遭到叛軍的報復打擊?
到時候很可能救災不成,反而損兵折將…
房俊蹙眉,他倒是將這一點忽略了。如果雙方都是正規軍還好一些,畢竟戰場之上有些事情譬如救治傷員、收殮陣亡將士遺體都是得到雙方默認的,這期間不會猝然發動進攻。
可關隴軍隊都是一些烏合之眾,哪里有什么軍紀軍法?
更何況救災與救治傷員、收殮陣亡將士遺體又有不同,關隴軍隊見到落單的小股右屯衛兵卒,必定嗷嗷叫著撲上去…
一眾將校面色嚴肅,沉默不言,良久,辛茂將忽然恨聲道:“這幫子亂臣賊子,為了一己私欲,不僅將帝國禍亂至動蕩飄搖,更將百姓逼到水深火熱之中,統統該死!”
眾人深以為然,紛紛附和。
大唐開國至今,經由兩代帝王的經營,已然河清海晏、百業俱興,已可見盛世之端倪,舉國上下都相信用不了,便可締造一個煌煌盛世,大家都生活在古往今來少有的太平幸福之中。
百姓富足、國力強盛,這才催生了這一場集結了數十萬人浩浩蕩蕩的東征之戰,只要這一戰功成,大唐帝國傲視天下的格局便算是徹底奠定,往后百年,無可撼動。
然而正是這樣一個舉國歡騰的節點,關隴門閥卻利用東征失敗的契機,舉兵起事,攫取權力,毫不顧及此舉會對貞觀以來舉國上下努力創造的幸福成果產生怎樣毀滅性的打擊。
程務挺恨恨道:“當兵打仗,馬革裹尸,即便倒在遼東戰場之上,大家也都認了!可是看看眼下,咱們自己人打自己人,每天無數兵卒戰死在關中大地之上,簡直令人痛心疾首!”
古往今來,由于生產資料的匱乏、醫療衛生的落后,人口始終是王朝盛衰最為重要的指標。
大唐立國以來國內局勢安穩,國力蒸蒸日上,人口自然隨之暴漲,但是這一場兵變無論誰勝誰負,最終關中的人口都將暴降…
房俊忽然靈機一動,擺手制止大家的爭吵咒罵。
大家看緊住口,不敢打斷房俊的思路。
半晌,房俊輕輕吐出一口氣,對岑長倩道:“抽調兩千兵卒,卸去盔甲、不配兵刃,著白衣、系黃帶,參預救災。同時,派人通知關中地域之內所有關隴門閥,此乃吾右屯衛組織之救災隊,秉承和平、慈善、救助之本意,望各方勢力不予攻擊,且期盼能夠給予必要之幫助,共同救治關中災民…誰若是擅自攻擊,則右屯衛但凡有一兵一卒尚存,必與其不死不休!”
這是他效仿“紅會”之舉,不過他自然不會照葫蘆畫瓢的依舊弄出紅色的十字去幫助別人宣傳什么信仰,便以華夏最為尊貴的黃色為標識,創建這樣一個救災團體。
若以后能夠延續下去,成為華夏人民之共識,倒也是一件功德無量之事,總不能讓某些教派打著“慈善救助”之旗號傳教,而后背地里各種貪污腐敗…沒錯,說的就是佛門。
華夏歷史上,最早成立這種以“慈善救助”為目的的組織,便是始于佛門。不得不說,這對于佛門宣傳其“眾生平等”“仁愛慈善”之教義極為有利,識得諸多受到救助的百姓感念其恩,大家標榜。
然而事實上,佛門卻是通過“募捐”這樣的手段從富戶手中募集錢糧,以之救助百姓,卻將所有的功勞歸于己身。
更有甚者,從中漁利、層層扒皮、中飽私囊…一個個慈眉善目的世外高人,背地里卻充滿齷蹉貪婪,幾次三番的“滅佛”也并非毫無道理。
岑長倩眼睛一亮,贊嘆道:“大帥真乃神人也!如此一來,參預救助的兵卒便與咱們右屯衛分割開來,再加上大帥的警告,想來那些關隴門閥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只要消息傳揚出去,所有關中百姓都知道“著白衣、系黃帶”者乃是右屯衛派出的救助災民的隊伍,這便是所有災民生存之希望,誰敢對這支部隊發動攻擊,不僅會遭遇關中百姓的抵制,更會眾口唾罵,使其遺臭萬年。
門閥世家最是在乎名聲,誰敢冒著往死里得罪右屯衛的同時,還得遺臭萬年?
房俊一瞪眼,訓斥道:“少拍馬屁!速速去辦事吧,這件事辦得好了,說不定青史之上也會留有一筆,你小子撿了大便宜!”
岑長倩激動興奮,施行軍禮之后,帶著歐陽通大步走了出去。
帳內眾將羨慕得眼珠子都紅了…
顯而易見,正當兵亂鏖戰之時,百姓遭遇水災、水深火熱,這個時候右屯衛撇開戰局,大力對受災百姓予以救助,這件事必將受到天下人之稱贊,廣為流傳,成為佳話。
而史官記載這場兵變之時,一定會將這件事栽入其中。
而房俊這種獨辟蹊徑,開創出“著白衣、系黃帶”的救災部隊之事跡,更會被史官大書特書、極力宣揚,因為這代表著最為高尚的“偉光正”!
這是時代的印記,足以流芳百世。
而主持這場救災的岑長倩,毫無疑問會載于史冊之中,若是再過程之中做得可圈可點,則史官必然不吝褒獎…
此等流芳百世的機會從眼前溜走,誰能不羨慕嫉妒?
房俊卻對一雙雙滿含酸意的眼睛毫不理會,向外望了望,問道:“什么時辰了?”
孫仁師道:“未時已過,申時未至。”
房俊頷首,起身道:“吾前去會晤武安郡公,請其幫助看押俘虜,也順道讓他去向英國公化緣一點糧食,救助災民乃是大義所在,總不能讓咱們自己勒緊褲帶吧?他老家伙如今還是宰輔之首呢,咱們把他該干的事兒干了,他的感謝咱們啊。”
眾人哄笑起來。
房俊走出大帳,衛鷹等一眾親兵已經準備妥當,將戰馬牽到房俊面前,房俊攥著韁繩翻身上馬,帶著親兵駛出營地、出了轅門,直奔渭水而去。
等到了渭水岸邊,但見前兩日還是水波不興、旖旎流淌的渭水,如今已然是濁浪滔滔、奔涌澎湃,河水拍打河堤發出隆隆聲響,渾濁的河水翻滾涌蕩泛著沫子,無數雜物從上流沖刷而來,在水波之中載浮載沉。
房俊蹙眉,這等情況之下,行舟河上危險重重,萬一被一截樹干撞擊就有可能翻船,此前未能料到這等情況,薛萬徹這人一根筋,若是不顧河水兇險執意渡河而發生意外,自己可就心中難安、抱憾終生了。
果不其然,沒過一會兒,眼尖的衛鷹便指著河面道:“來了!”
房俊定睛看去,只見翻涌激蕩的河面上,幾艘船只正由對岸橫渡而來,在河水中載浮載沉,看上去隨時能能被奔涌的浪頭吞噬,危險重重。
所有人都提著一口氣。
好在最壞的情況并未發生,小半個時辰之后,幾艘船只終于橫渡渭水,來到南岸,薛萬徹當先跳下船,蹚著渾濁的河水來到房俊面前,笑容燦爛,露出一口白牙:“還好沒遲了,否則誤了你的大事。”
房俊沒說話,上前重重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重諾守信,薛大傻子還是有幾分可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