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自己“送人頭”之舉,長孫溫既是屈辱又是憤懣,只覺得命運似乎跟他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眼瞅著長孫家就將重拾貞觀初年“天下第一勛臣”的榮耀,再度將朝政攥于手中,徹底定鼎天下第一門閥之根基,自己卻從此淡出家主傳承之序列。
再想想往后在家中不得不投閑置散、混吃等死,心里愈發憋悶痛惜,扼腕長嘆!
怎地就變成這般模樣呢…
高侃看著郁悶扼腕的長孫溫,也覺得有些好笑,這位長孫家子弟暴躁沖動,滿以為借著兵諫之機能夠大展一番拳腳,自此青云直上成為關隴內部的重要人物,進而在兵諫成功之后順利于朝堂之上占據一席之地。卻不料先欺上房家府門,被兩個婦人生擒活捉,繼而又率軍直直的撞在右屯衛這塊磐石上,不僅頭破血流,且再度被擒。
此人既能夠在萬馬奔騰的戰場上幸運存活,卻又一再找錯目標導致兩度被擒,顏面盡失威望大跌,前程更是一片晦暗,真不知這運氣倒地好還是不好…
不過他沒心思跟長孫溫扯皮,既然隨軍郎中醫治之后性命已然無礙,那便無妨。
他揮揮手,吩咐道:“將長孫郎君帶下去,嚴密看守,既不許其逃脫,更不許其自盡,絕不能發生半點意外。”
話雖如此,可是看長孫溫那副頹然喪氣的模樣,也不像是能夠自戕之剛烈…
待到親兵將長孫溫帶下去,高侃再度下令:“敵軍騎兵已然徹底潰敗,其兵卒已在半途,縱然回撤亦是不及,吾軍營中之騎兵當全力出擊!具裝鐵騎沖陣,輕騎兵護衛兩翼,迂回包抄,定要將這股叛軍全部吃下去!”
縱然關隴門閥底蘊深厚,動輒聚集十余萬叛軍圍攻長安城,可三萬精銳兵卒損失亦要傷筋動骨,甚至極有可能使得關隴門閥的整個作戰意圖都發生改變。此等良機,高侃怎會錯過?
“喏!”
身邊校尉得令,當即便將命令傳達下去。
須臾,馬蹄錚錚,營地內僅余的數千騎兵傾巢而出,卷起漫天風雪冰屑,狂奔出營地,向著前方不遠處迎面而來的叛軍步卒潮水一般殺去。
營房內,武媚娘見到營中騎兵盡出,登時空了口氣,拍了拍高聳的胸脯,吐出一口氣道:“謝天謝地,這里暫時無虞了!”
雖然對右屯衛有信心,但叛軍那種鋪天蓋地而來的氣勢依舊令她心中忐忑,萬一大營被迫,她們三個淪落叛軍之手,幾乎不敢想象將會遭遇何等屈辱,恐怕大營淪陷的那一刻,就只能拔劍自刎以全清白。
高陽公主卻是老神在在的坐在一旁喝茶水,溫言翻了個白眼,哼一聲道:“你呀,總是算計太多,所以患得患失。郎君乃天下豪杰、當世俊彥,他既然出鎮河西之前將整個右屯衛家底都交給高侃,連裴行儉都帶走,足見對于高侃之信任,認為他能夠在任何情況之下守住右屯衛的家底,且不負戍衛玄武門之重任。若是區區叛軍都不能擊潰,豈不是辜負了郎君之信任?”
這武娘子整日里運籌帷幄、算無遺策,高陽公主固然對其言聽計從,心里卻未必徹底服氣。就比如對于郎君的看法,武媚娘素來綢繆算計,理智的做出決斷,即便是郎君的話也要深思熟慮一番,雖然最后絕大多數時候都證明郎君的正確。高陽公主則不同,她從來不去想那么多,而是對郎君無限信任,郎君說可以,那便是天塌下來都可以,無可置疑。
而這一點,高陽公主認為是自己除去高貴身份之外唯一能夠超越武媚娘的地方,故而甚為驕傲。
武媚娘微微一愣,若有所思。
她不是不相信房俊的能力,可是在此之前,朝野上下又有幾人認定只剩下半支的右屯衛能夠抵御敵人攻擊,且戍衛玄武門無虞?即便是她,心里也是將信將疑,憂心忡忡。
結果不僅左屯衛驟然突襲被打得落花流水,數萬叛軍氣勢洶洶而來,照樣一擊即潰,營地安穩如山。
由此可見,房俊不僅自身能力卓越,便是識人用人這一項,亦是高屋建瓴、深謀遠慮。
也唯有這樣的男人,才配得上武媚娘心甘情愿委身做妾…
“誒?你們瞅瞅,那人是不是長孫溫?”
一旁安安靜靜的金勝曼望著窗外,忽然驚呼一聲。
兩人急忙去看,見到一隊兵卒正將一人五花大綁之后抬著押赴一旁的營房關押,那人兀自掙扎喊叫,看模樣,正是長孫溫…
高陽公主好笑道:“當真不知這廝好運還是背運,連續兩次被俘,卻全無殺身之禍,真是異數。”
房家闔府上下雖然盡皆遷到這右屯衛大營以求自保,可諾大的梁國公府自然不能徹底放棄,還是留下相當數量的家兵看守豐厚家私,要知道梁國公府數十年積累,一磚一瓦都是一筆龐大的財富,一旦叛軍侵入,造成的損失難以想象。
所以有長孫溫在手,便可約束叛軍不敢肆無忌憚的損毀擄掠房家,算是一個甚有價值的人質,自然不會去害他性命。
侯莫陳麟不斷的催促麾下兩萬余步卒快速前進,嗓子都喊啞了,心底的郁悶幾乎不可遏止。
他素來知曉長孫溫此人志大才疏,唯恐其輕敵冒進被右屯衛擊潰,到時候雖然可以辯解長孫溫奪權之舉使得他喪失對軍隊的控制,可是一來這會使得他顏面掃地,畢竟任何一個主將被旁人虢奪兵權都是極大之恥辱,予人難堪大用之印象。再者,就算兵敗的主要責任由長孫溫來背,他這個名義上的主將也休想甩得干干凈凈。
況且長孫無忌其人最是護短,只怕到時候會千方百計為長孫溫脫罪,卻將自己推上去承擔狂風驟雨…
越想越是心急火燎,不斷催促軍隊加速前進。
“轟轟轟”一震天搖地動也似的轟鳴自前方響起,繼而一股一股黑煙在風雪之中飄搖鼓蕩,那是火炮轟擊之后的硝煙,這令侯莫陳麟心中一沉。右屯衛主力雖然正在中渭橋追擊左屯衛潰兵,但是火炮移動笨拙顯然留守營地,之前左屯衛氣勢洶洶突襲右屯衛的經過他也有所耳聞,被其威力所震撼。
眼下長孫溫所率之騎兵明顯遭遇炮擊,損失慘重是必然的,事實上自從火炮問世之后,就意味著另一方想要突進至近前展開突襲,勢必要在一段距離之內經受火炮的轟擊,只有挨過這一段距離沖到近前,才能擺脫火炮的威脅。
損失倒是不怕,關隴子弟從未將這些家奴莊客聚集起來的軍隊視為袍澤,可一旦損失過大,極易導致軍心不穩,萬一騎兵崩潰,自己這兩萬余步卒就要面對右屯衛騎兵的襲擾突擊,有敗無勝…
侯莫陳麟對于長孫溫信任不足,心中愈發焦慮,再次催促軍隊加速,然而還未等抵達右屯衛營地,迎頭便見到一股騎兵迎面而來,侯莫陳麟心中登時一沉,一股不好的預感浮上心頭。
還未等那些騎兵來到近前,便見到其身后無數騎兵好似草原上被野狼驅趕的羊群一般四散奔逃,狼奔豸突。
侯莫陳麟心中再無僥幸,甚至連派遣斥候前去探查情況都免了,當即下令:“前軍變后軍,后軍變前軍,速速撤退!快!”
沒有了騎兵護衛兩翼,單純的步卒會被騎射一點一點的咬掉撕碎吃干凈,只有挨打的份兒。眼下長孫溫已經潰敗,六千騎兵一敗涂地盡皆潰散,侯莫陳麟哪里還敢驅兵上前?
只求能夠將這些步卒帶回春明門外,得到大隊兵馬的增援才能幸免于難。
否則非得全軍覆沒不可!
只是想想自己身為主將,非但兵權被奪,甚至連右屯衛兵卒都未見便一敗涂地,真真是窩囊透頂,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