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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六十五章 作繭自縛

  古往今來,但凡能夠在政治上取得杰出成就之人,除去卓越之能力,更要有以假亂真之演技。

  往往很多時候,千言萬語,不如一滴眼淚…

  所以長孫無忌此刻語聲悲憤、情感熾烈,情到濃時流下幾滴悲憫之眼淚,將心中對于眾生之憐憫包裹其中,倒也沒有人感覺到意外。

  尤為重要的是,他此番情感真摯之哭訴,到底有幾分打壓水師之心,又有幾分出自肺腑之意,令人難以捉摸,不可揣度。

  因為在場幾乎所有人,都對遠處建安城的沖天大火感到心悸,這等毀天滅地之威,無數生靈被火焰吞噬輾轉哀嚎,的確使得人心最柔軟之處受到觸動,升起不忍之意。

  所謂“殺人不過頭點地”,都是血火之中翻滾過來的宿將,可以不眨眼的面對敵軍活著袍澤被屠戮殆盡,然而這等凄慘至極的死法,卻是有傷天和。

  將軍們口中控訴著“腐儒”,大罵那些儒者整日里婦人之仁,倡導的是“非我族人,其心必異”,然而再骨子里,卻往往或多或少都要受到儒家文化的熏陶沾染,很難超脫于儒家所構建的道德體系之外。

  華夏民族伸手儒家文化之熏陶,固然缺乏了進取、擴張之精神,卻也當真做到了悲天憫人,從未喪失本性、利欲熏心,更不會以擄掠為榮,將偷盜之物堂而皇之的視為己有,恬不知恥。

  儒家文化之核心的“仁”,早已經浸潤到華夏民族的骨髓之中,隨著血液世代傳承。

  故而,長孫無忌這一番作態,令人難辨真假,或者真假摻半…

  李二陛下沉吟良久,遠處建安城沖天的火光倒映在他的眼眸之中,方才開口說道:“上天有好生之德,這本不假。然而朕身為大唐皇帝,億兆臣民奉朕為至尊,朕之責任便是給于臣民安定繁榮之生活。高句麗雄踞遼東,兵強馬壯,早已成為大唐之心腹大患,若是不能予以剪除,遲早入寇中原、飲馬黃河。到那個時候,高句麗人會否跟大唐的子民講究什么‘仁德’,‘寬恕’?不會。他們茹毛飲血、不知禮儀,眼中唯有掠奪與殺戮,當他們的馬蹄踏遍華夏山河,必將伴隨著如山的尸骸與奔流的鮮血!華夏兒郎將會遭受屠戮,如同牲畜一般被奴役!”

  他目光炯炯,環視左右,朗聲道:“如今朕御駕親征,召集百萬虎賁,揮師東進,所為非止這曠世難有之功勛,更為了以戰止戰,消滅禍患!戰陣之上,兵戈相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稍有不慎就會重蹈前隋之覆轍。此等情形之下,自然各個奮勇爭先、戮力殺敵,心里豈能有半分仁恕之念?對敵人的仁慈,便是對自己的殘酷!火彈之威固然有傷天和,然而為了華夏千秋,即便上天降罪于下,那就讓朕這個天子一力擔之!”

  言語鏗鏘,氣慨雄渾!

  眾將心中激蕩,熱血奔流,齊齊躬身,大聲道:“愿為陛下開疆拓土,視死如歸!”

  李二陛下這一段慷慨激昂的話語,頓時將諸人心中被長孫無忌所引起的遲疑、不忍統統擊碎!

  什么殺戮太盛,什么有傷天和,都是狗下百萬大軍東征,已然是一場有勝無敗之國戰,若是一旦戰敗,后果極有可能如同前隋一般將國內所有矛盾都爆發出來,屆時江山板蕩、烽煙處處,大好的盛世局面頃刻間冰消瓦解。

  攸關國運,哪里還有余暇擔憂什么有傷天和?

  唯有盡可能的斬殺敵人,重創高句麗之根基,才能確保東征之勝利。

  而這,亦是朝中、軍中各方勢力所追求的一致目標——若東征不勝,何來功勛分享?

  長孫無忌渾身顫抖,額上冷汗涔涔,抬頭看著李二陛下,見到對方正居高臨下的俯視,眼中精光閃閃,警告之意味毫不掩飾。

  “老臣出言無狀,伏請陛下降罪!”

  憑借對李二陛下的了解,長孫無忌明白自己已經徹底激怒了皇帝,不得不伏地請罪。

  太極殿上的李二陛下或許心存幾分仁慈寬恕,心心念念想著與大臣們善始善終,成全一段佳話。然而軍營之中的李二陛下,卻依舊是那位殺伐決斷、冷酷無情的親王、天策上將!

  抉擇面前,玄武門下殺兄弒弟尚且毫不猶豫,何況是一個擾亂軍心的臣子?

  一般在這個時候,所為的“請罪”只是表達自己認錯的態度,只需有人在旁邊求個情,皇帝自然順水推舟,不予計較。

  然而,眾人沉默以對,沒有人出面給長孫無忌求情…

  李二陛下端坐馬背之上,眼神閃爍,緘默不語。

  河水滔滔,微風輕撫。

  長孫無忌卻渾身大汗,一顆心驟然緊繃。

  他自然知曉李二陛下對他不滿已久,該不會趁著今日之機會,以一個“惑亂軍心”之罪名,干脆將他給斬了吧?

  自己好像有些作繭自縛了…

  他跪在地上,不敢抬頭,心里將諸遂良罵了個半死。此間唯一能夠為他出言求情,給李二陛下一個臺階下的人就唯有諸遂良,然而現場一片沉寂,一直跟在李二陛下身后的諸遂良卻半點生息也無,完全消失了一般。

  殊不知諸遂良此刻正遠眺著建安城的大火,感受著戰場之上那種潮水一般自四面八方而來的強大壓力。缺乏朝堂經驗的他嚴格說起來只是一個文化人,哪里知道此刻他應當站出去求幾句情,替長孫無忌圓一下場,也給李二陛下一個臺階下?

  然而他不懂,有人卻懂。

  程務挺正自茫然,忽然感受到站在身邊的父親碰了他一下,沒敢回頭,只是眼尾余光瞥了父親一眼,然后有用腳尖碰了他。

  父親這是想要自己站出去給長孫無忌求情?

  這自然是不可能的,程家祖居洛州,程名振投靠大唐之后更是一直在山東地界為官,與山東世家盤根錯節、利益糾葛,從來都不是長孫無忌的人馬…

  既然不是求情,那就只能是落井下石了。

  程務挺向前站了一步,恭聲道:“陛下明鑒,所謂‘軍心如石’,不可動搖,動輒有傾覆之禍!古往今來,戰爭之勝敗從來就不是以人數之多寡而論,軍心是否堅固,士氣是否高昂,才是取勝之要訣。趙國公之言論明顯惑亂軍心,百萬大軍出征在外,兵卒難免思鄉心切、水土不服,若是再聽信趙國公之言,難保軍心渙散、士氣崩潰。故而,為了穩定軍心、維護士氣,末將請陛下斬殺趙國公,以正軍法!”

  娘咧!

  長孫無忌差點從地上蹦起來指著程務挺的鼻子罵娘!

  小賊不愧是房俊那個混賬的鷹犬爪牙,這等落井下石的手段倒是學到了精髓!

  最要命是李二陛下此刻面色陰沉、態度曖昧,萬一當真動了殺心,那可就大大不妙。只不過他剛剛“請罪”,這會兒難道還能站起來反駁程務挺的話語?那也太過厚顏無恥了,而且明確顯示剛才的“請罪”并非出自本心,而是權謀之術,用來跟皇帝耍心眼兒…

  幸好這個時候,諸遂良終于明白發生了什么,趕忙站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趙國公悲天憫人,仁德無雙,豈能稱的上過錯?然則陛下御駕親征,自然乾綱獨斷,懲罰猶可,卻萬萬不可過重,趙國公亦曾統御千軍萬馬,功在社稷,過于苛責,難免軍心動蕩,陛下三思。”

  不得不說,諸遂良這個人還是有幾分水平的。雖然缺乏朝堂上的爭斗之術,但是天賦高啊,程務挺以惑亂軍心為由請斬長孫無忌,他就以穩定軍心為據,請求寬恕長孫無忌。

  切入點非常好,“軍心士氣”正是李二陛下最在乎的,只要軍心穩定、士氣高昂,其余皆可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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