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稱呼,便可見李道宗如今在吏部衙門當中的尷尬局面。
誠然,李道宗功勛卓著,先后參與攻打劉武周、王世充、東突厥、吐谷渾等諸多戰役,為大唐帝國的統一和開疆拓土立下赫赫戰功,在宗室當中與河間郡王李孝恭并稱為賢王。李二陛下亦曾評價李道宗是與李勣、薛萬徹二人齊名的名將。
然而再是功勛赫赫的名將,戰場之上可以戰無不勝,卻不一定照樣能夠在朝堂爭斗當中揮灑自如。
衙門里勢力傾軋、利益盤結,想要快刀斬亂麻何等之困難?戰爭之上無望而不利的兵法運用在衙門爭斗之中不見得管用,尤其是李道宗乃是大唐宗室,本身便曾是關隴貴族的一份子,這會兒固然可以跟著李二陛下扯起反對關隴的大旗,但自身之牽扯卻極深,很難做到六親不認、公事公辦。
既有本身之牽扯,又有對手之頑抗,舉步維艱亦在情理之中。
房俊便看著令狐修己,微笑著說道:“令狐侍郎毋須多禮。某今日前來,乃是心中有所困惑,特意求教,一解迷津。”
令狐修己自然明白房俊所謂的“困惑”“迷津”是何物,但這件事是他一手操辦,此刻自然不能退縮,只得硬著頭皮道:“下官位卑言輕,見識淺薄,怕是不能為越國公解惑。”
“哈哈。”
房俊笑了一聲,指著令狐修己對李道宗說道:“都說令狐一門敦厚誠樸,處事端方,可這位令狐大郎卻好似并沒有令狐家的遺傳,某瞧著油滑得緊,官場上這種推卸責任的把戲熟稔于心,也不知道令狐季馨是怎么教的。”
“季馨”是令狐德棻的字號,一般只能平輩好友以此稱呼,后生晚輩倒也不是不能叫,但為了表達尊敬大多應該稱呼一聲“季馨公”,或者以其官爵“彭城顯公”稱呼一聲“彭城公”,似房俊這般直呼其字號,難免有些不敬。
可令狐修己知曉這廝跟自己父親的恩怨,沒相互間指著鼻子罵娘就算不錯了,還能指望他言語尊敬?
反正并不算太過分,令狐修己覺得自己應當忍下,黑著臉道:“越國公所言有失偏頗,下官不解其意。”
房俊便輕輕拍了下大腿,提高音量道:“很好!既然你不解,那么某來問你,緣何裴行儉的任命由太子殿下已經民部提請,吏部卻遲遲不肯下發告身文書,若由此導致民部之事務收到拖延遲誤,這個責任由誰來背,又有誰背負得起?”
外間的官員們早就都豎著耳朵聽著值房內的動靜,此刻聽聞房俊氣勢洶洶的發問,不禁心里齊齊一跳,暗叫一聲:果然!
這裴行儉不僅是房俊的小弟,更是太子殿下重點簡拔的人才,結果任命告身在吏部受到阻攔,這廝當然忍不住要打上門來。
只不過就連吏部尚書都對此無何奈何,不知房俊這廝卻是如何能夠壓服以令狐修己為首的關隴一系…
令狐修己對房俊的來意早已清楚,所以此刻倒也沒有多少驚訝慌張,早有腹稿,平靜回話道:“裴行儉之任命告身的確被壓在吏部,而且正是由下官一手經辦。”
他沒有推卸責任,也推卸不掉。身為關隴一系在吏部的領軍人物,若是這個時候認慫推卸責任,那么他的政治生涯幾乎也就到此為止了。
一個連擔當都沒有的人,誰會信任你,繼續用資源推動你占據高位,甚至再進一步?
“但是還請越國公明白,吏部自有辦事之流程,各個部門之間相互協同,尤其是攸關金部郎中這樣一個重要之官職,一道一道程序更是容不得半點馬虎,嚴格審查確有必要。越國公固然位高爵顯,但此乃吏部內部之程序,您無權過問。”
外邊的人都替令狐修己捏了一把汗。
你這面對的可是房二棒槌啊,這番話固然說得不卑不亢骨氣十足,可房二這廝又豈是一個講理的?
房俊不怒反笑,盯著令狐修己,緩緩說道:“這等話語拿去糊弄那些個初入官場之人或許可以,可是拿出來在某的面前說,令狐侍郎你是不是有些瞧不起某?”
令狐修己硬著頭皮道:“并非如此,只是因為裴行儉的資歷、成績、考核都存有瑕疵,亟待審核,或許拖延至今,對事不對人,越國公萬勿誤會。”
一旁的裴行儉面無表情。
李道宗慢慢的喝茶,面色很是難看。
他以堂堂郡王之尊入主吏部,結果處處掣肘,時不時被這些個關隴的小輩頂在墻上下不來,實在是丟人之際。
這會兒令狐修己更是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談什么程序、章程,何曾將他這個吏部尚書放在眼中?
簡直欺人太甚!
若非擔憂皇室與關隴引發大規模的沖突,他甚至都想將這些個混賬推出大門之外一刀一個宰了了事…
當然,這種事他是萬萬不能干的,畢竟李唐皇室亦是關隴貴族的一份子,相互打壓、反抗都可以,但是反目成仇卻絕對不行。
然而他雖然不能干,但是房俊可以。
這會兒他喝著茶水,忍著心中怒火,眼神卻不斷的往房俊身上瞟,暗忖這個棒槌今日氣勢洶洶而來,又被令狐修己這般懟回來,怎地還不發飆?
他以為房俊挾著怒氣而來,擺明了就是要“大開殺戒”,孰料這廝卻絲毫不怒,依舊笑呵呵的看著令狐修己,問道:“裴行儉之前擔任華亭鎮長史,更兼著華亭鎮市舶使,總管海路邦交外貿,成績優異貢獻卓越,你來給某說說何謂‘資歷、成績、考核都存有瑕疵’?還說什么‘亟待審核’,裴行儉出身河東裴氏,一等一的門第,你還要審核什么?”
華亭鎮雖然是房俊的封地,卻并非他的私產,只不過是享受其地百姓之“食邑”,并無管轄之權,所以長史乃是朝廷官員,食朝廷之俸祿。只不過華亭鎮肇始之初一窮二白荒涼至極,乃是房俊一手將其發展起來,等于在大唐之版圖上硬生生開辟出一個富庶繁華之地,所以擁有著無與倫比的威望。
但裴行儉的的確確是朝廷官員,絕非房俊夾帶里的私人,從而華亭鎮所取得的諸多成績,無論如何都得有裴行儉一份。
更被說裴行儉還兼任著市舶使,名義上乃是華亭鎮市舶司的最高長官,實際上也掌管著對外海運,權力極重。
這樣一位官員,調回京師之后升官晉爵乃是情理之中,這份功績更是足以秒殺九成以上的京官,若是這還有瑕疵,整個大唐哪一個官員還有升遷之資格?
眼下大唐雖然科舉興起,但短時間內依舊不能取代以往的選官制度,從魏晉之時便流傳下來的“九品中正制”依舊是選官之主流,河東裴氏這樣一等一的門第,裴行儉本身的能力、才學、成就,更無審核之必要。
所以令狐修己口中說出的理由,根本就不能成立。
令狐修己面色漲紅,知道眼前這廝看似粗獷桀驁,實則最是精明不過,自己的諸般狡辯根本不能令其信服,干脆將心一橫,咬著牙道:“此乃吏部衙門辦事之流程,下官毋須向越國公回稟。”
壓著裴行儉的告身,這件事本質上便有違程序,理由自然說不通,可他也不能在房俊詰問之下承認錯誤老老實實的將告身雙手奉上,那也就只能以房俊“無權過問”的理由來搪塞了。
事實上,房俊的確無權過問。
朝堂中樞各部衙門自有辦事之章程,你若是不服,大可以去御史臺甚至大理寺告狀,但絕對不能在衙門里指手畫腳,否則朝廷威嚴何在?若是人人皆可上門指責詰問,各個衙門也不用辦正事了,一天到晚只顧著扯皮了。
可房俊是誰?
今日過來就是解決問題順帶著壓這幫子關隴子弟一頭,自然不會善罷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