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晉王雖然步步緊逼,但是自從入主兵部之后,這位素來聰慧伶俐、天賦卓絕的幼弟便猶如一腳踩入泥潭般不可自拔,周遭僅是污泥水塘,使其進退失據、首尾難顧,李承乾的心情自然冬日陽光一般明媚。
“最近沉心于詩書經史之中,諸多困惑之處茅塞頓開,方知以往胡鬧蹉跎歲月,是有多么無知,孤既有遺憾,更有悔恨,對于那些個胡作非為、玩世不恭之事,更加羞愧無地。”
李承乾一臉悔不當初的模樣,大發感慨。
于志寧便笑道:“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殿下正值春秋,年富力強,只要沉下心精研學問,從詩書經史當中尋找立身處世之學、治國安邦之道,不斷的充實自己,自然安然穩坐、猶有余力,陛下看在眼中,亦會欣慰。”
那是最初李二陛下給李承乾請的幾位老師之一,雖然自家也與關隴貴族牽扯頗深,但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身家性命子孫前程幾乎都已經與李承乾綁在一處,自然最是希望李承乾學有所成,將來能夠克繼大統,君臨天下。
以往李承乾由于壓力過甚,導致性格出了問題,行事乖張率誕,很是將于老師愁的不輕。
如今李承乾逐漸走上正軌,少年之時便顯露的心性、優點逐漸穩定下來,整個人也漸漸綻放光芒,頗有了幾分帝國儲君的模樣,東宮更有房俊、蕭瑀、李績這等權臣輔佐支持,只需要穩定發展,儲位便穩若泰山,如何能不欣喜若狂?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可不是說說而已。
人生于世間,又有幾人能夠蔑視功名富貴?
閑談幾句,飲了幾盞茶,李承乾看向房俊問道:“二郎前來,可是有事要說?”
房俊略一沉吟,便頷首道:“正是。殿下位居東宮,乃國之儲君,亦當居安思危,精簡、改善東宮之機構,致使變故陡生之時,亦能從容不迫、撥亂反正。”
這話里的意思便相當深沉了,什么叫“變故陡生之時”?什么叫“撥亂反正”?正是你一個太子應該干的事兒么?
若是有心人聽去,難保不會傳出“居心叵測”之言論。
不過李承乾顯然是為了顯示自己一視同仁的氣度,所以明知房俊有事要說卻也沒有背著于志寧,房俊也認為似于志寧這等帝師的利益是與太子緊緊綁在一起的,這等程度的建議,毋須回避。
于志寧捋著胡子,一雙老眼灼灼的看著房俊,默然不語。
李承乾先是微愣,旋即蹙眉問道:“二郎之言,孤不慎通透,不妨直言。”
房俊干脆開誠布公,沉聲說道:“陛下位居東宮,護衛安全之武力,無非東宮六率。如今距離太子冊封之日已然過去十余年,東宮六率之武將任免卻一直未能被殿下掌握于手中,各率之武將、兵卒,聽命者能有多少,殿下心中可曾有數?”
唐承隋制,東宮機構除坊、局沿襲之外,尚有太子賓客,詹事府統家令等三寺,左右率等十府。
其中的左右率,便是太子左右衛率,左、右宗衛率,左、右虞候率,太子左、右監門率,太子左、右內率等十府。
這是沿襲與隋朝的制度,十率府兵將各司其職,有隨身侍衛,有宮內巡邏,有各門把守,有出行儀仗。府兵是五人至十二人一組輪流征用的,上京戍衛稱上番,平日在家務農和操練,每府兵員八百到一千二不等。
武德元年,高祖皇帝曾頒布詔書,“以軍頭為驃騎將軍,軍副為車騎將軍。又詔太子諸率府,各置驃騎將軍五員,車騎將軍十員。”東宮五十個軍頭領五萬府兵,同時上番大約八千到一萬。
但是“玄武門之變”以后,李二陛下登基,為了限制太子的力量,便規定十府當中的左右監門率府、太子左右內率府不統府兵。
余下統領府兵的六率,便是時人口中的“東宮六率”。
這是太子直屬的武裝力量,是儲君的象征,理應掌握在太子的手中。不過李二陛下雄才大略、英明神武,身為太子的李承乾在父皇面前猶如小雞仔一般弱小無助,所以一直以來對于東宮六率不聞不問,更遑論插手人事變動,使其成為自己真正的附屬。
李承乾呆了一呆,使勁兒咽了口唾沫,尷尬道:“這個…變動東宮六率之武將,是必須要取得父皇同意的,那個啥,要不從長計議?”
在已經明確父皇有意支持晉王爭儲的情況下,還要去向父皇討要東宮六率的控制權,這不是明擺著讓父皇難堪嗎?而且成功率實在是太低,李承乾不敢去。
房俊無語,世上怕爹的人不少,可是如同李承乾這般簡直可謂“畏之如虎”的,卻絕對不多見。
每一次去皇宮陛見皇帝,都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唯恐言語不慎舉止不端,便會惹來皇帝的不滿,跟耗子見了貓似的…
于志寧捋著胡須,沉思半晌,勸諫道:“殿下,越國公之言甚是有理。既然直至目前為止,您依舊是帝國儲君、大唐太子,那么自當去爭取你應得的權力。身為儲君,孝順皇帝是應該的,但也應當有自己的意見和堅持,一味的唯唯諾諾,自會領陛下認為你沒有主見。千古以來,歷朝歷代皆以孝立國、以孝治國,然而一味的孝順,卻并非一個君主所應具備的唯一素質。”
這番話說白了就只有一個意思,那就是會鬧的孩子有奶吃,百姓家里如此,官吏家里如此,帝王之家亦是如此。
你想要什么,你總得說出口,不能讓人去猜,這才能夠占據主動。
房俊也道:“陛下英明神武,乃盛世明君,從荊棘之中殺出一條血路,方能夠鼎定江山、承襲大位,自然乾綱獨斷、手腕強勢,又如何能夠忍受殿下優柔寡斷、瞻前顧后呢?殿下只管放心去說,料想陛下定然允準。”
兩人相繼苦勸,李承乾憋紅了臉,良久方才將心一橫,一副決絕的模樣:“既然如此,那孤就放肆一回,便是父皇責罵,也顧不得了。”
于志寧招招手,將房俊交到跟前,三人圍坐著他那張“經筵”所用的案幾,品著茶水,問道:“越國公既然有此諫言,想必已經做出了后續的布置,不知意欲將和人調入六率?”
雖然房俊辦事一向靠譜,但東宮六率乃是太子的宿衛力量,一旦遇人不淑,風險實在是太大,不得不慎重。
房俊放下茶杯,說道:“英國公家的次子李思文,蔣國公家的次子屈突詮,郯國公家的嫡長子張大象,還有盧國公家的程處弼…這幾人皆是某幼時玩伴,知根知底,交情甚篤,如今各在十六衛當中擔任軍職,能力出眾,忠誠可靠,可為殿下之臂膀。”
“善!”
于志寧贊了一聲。
他雖然已學識著稱當世,于實務之上略有不足,但畢竟在朝堂當中混跡了大半輩子,見慣了陰謀詭計鬼蜮伎倆,讓他出謀劃策或有不足,但別人劃下道兒來讓他查缺補漏,卻也可堪信任。
“英國公自不必言,眼下軍方第一人,功勛赫赫扺掌朝堂,蔣國公清以奉國、名定不虛,屈突守節,求仁得仁。郯國公更是昔年陛下最為信任之人,當年玄武門之變前,陛下心中彷徨進退兩難,欲求龜甲而占卜,正是郯國公將龜甲奪過,投擲于地,大聲說‘凡行卜簽,是以決嫌疑,定猶疑,如今舉事不疑,用得著卜卦嗎假如卜不吉,勢已不可停阻,希望大王細心想想’,陛下這才堅定心志。盧國公更不必說,至始至終,都是陛下最為信任之肱骨。李思文、屈突詮、程處弼等人雖然皆是家中次子,可畢竟代表了各家的血脈,有他們公然站在殿下這邊,最起碼等于向外界傳遞了他們各家的態度,對于殿下的聲勢,如虎添翼。”
于志寧很是激動,曾幾何時他都已經快要絕望了,以為李承乾的太子之位必將難保,自己這個帝師更是會遭受牽累,伙計家族,誰能料到自從房俊異軍突起,居然一力扭轉了整個局勢?
自家知自家事,自己強于經學而短于謀略,更欠缺實務之能,而房俊卻是最好的填補。
如今東宮氣勢磅礴、煥然一新,大事可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