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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九章 朱云折檻

  淑景殿。

  李二陛下跌坐在地席之上,手里拈著茶杯,嘆口氣道:“為人父母,總是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夠快快長成,但是長成之后成家立業,陪伴在父母身邊的時間便越來越少,空虛失落,著實難捱。”

  正素手斟茶的長樂公主便抿唇一笑,橫了父皇一眼,頗有無奈。

  多大歲數了?

  居然如同小孩子一般,玩起苦情戲來…

  輕輕將糕點的碟子推到李二陛下面前,柔聲道:“父皇這說的哪里話?父皇如今兒孫滿堂,枝繁葉茂,縱然幾位兄長和幾位姐姐妹妹都已成親,但宮內尚有兕子、小幺、紀王、代王、趙王、曹王幾個弟弟承歡膝下,您這么說,可是要傷了他們的心呢。”

  李二陛下便道:“小幺轉過年也到了成親的年紀,兕子雖然身子弱,但是這兩年修養得不錯,也得給他找個婆家了,倒是你,年紀也不小了,整日里在道觀帶著,青燈古佛寂然清冷的,父皇好似盼星星盼月亮一般才能看到你偶爾回一趟宮里,你說你到底想要如何?”

  對于這個閨女,他算是操碎了心。

  和離也就罷了,皇帝的女兒哪里愁嫁?滿長安的世家子弟排著隊的任挑任選,可偏偏一個都看不上。如此也就罷了,還要整日里跑去終南山的道觀,修道成仙那種事情豈是那般容易?

  女兒家家的,將其當成一個興趣,偶爾修習一番強身健體陶冶情操就行了,可若是沉迷其中,成何體統?

  自己動用舉國之力,對于成仙之道亦是一籌莫展,弄一個天竺番僧還得藏在九成宮,煉丹制藥也得偷偷摸摸,這條路著實不好走…

  長樂公主低眉垂眼道:“女兒并不急,留在宮里陪伴父皇幾年,難道不好嗎?”

  李二陛下心說那倒是也好,可關鍵你這一年到頭的在宮里待幾天?

  見到自家閨女這副神情,李二陛下便無語嗟嘆一聲,知女莫若父,長樂這個外柔內剛的性子他是極為了解的,知道她一旦打定了主意,誰勸也不好使。

  若是文德皇后還活著,她說的話長樂大抵還能聽得幾句…

  “唉!”

  李二陛下搖頭嘆息,真真是兒女債,還不完。

  內侍總管王德輕手輕腳的走進來,低聲道:“陛下,荊王殿下求見。”

  李二陛下一愣,這位皇弟沒事兒輕易不進宮,但凡進宮了,那一準兒有事兒。

  “可知所為何事?”

  王德道:“據荊王殿下說,他新近得了一顧長康的畫作,特意進宮,進獻于陛下。”

  “哦?”

  李二陛下一聽,頓時雙眸一亮,精神起來。

  別看他半生戎馬,如今又貴為帝王,可骨子里卻妥妥是一個文藝青年,對于文學之愛好一以貫之,尤其是對于名家書畫更是達到了一種癡迷的地步。

  當初他為了得到“書圣”王羲之的《蘭亭序》,身為九五至尊,居然指使大臣前往山陰縣,從一個寺廟和尚那里將《蘭亭序》給偷騙出來…

  顧長康既是顧愷之,時人將其譽為“畫圣”,出了名的“畫絕、文絕、癡絕”三絕,其作品甚多,但是真跡太少,每一件都是精品,地位絕對不比王羲之的書法作品差,當即哪里還坐得住?急忙起身,對長樂公主道:“為父去去就來,看看你荊王叔到底得了什么寶貝!”

  言罷,便匆匆離去。

  回到神龍殿,便見到李元景一身常服,手里拎著一個卷筒,正在殿內四下張望,李二陛下三步并作兩步,上前盯著李元景手里的卷筒,疾聲道:“當真是顧愷之的畫作?”

  李元景得意一笑,將卷筒放在桌案之上,從中抽出一張花卷,攤開來放置于桌上,李二陛下早就湊過來看。

  這是一幅人物像,正是顧愷之的拿手絕活兒。

  只見畫上之人寬袍大袖、高冠博帶,負手立于松樹之下,衣襟敞開,筆跡緊勁連綿,如春蠶吐絲,又如春云浮空,流水行地,皆出自然,尤其是畫中人的眼睛,似醒非醒似睡非睡,開闔之間卻展露出一股疏朗豁達之神韻,堪稱點睛之筆,有如神來!

  “好!好!好!”

  李二陛下雙眼放光,手指微微懸空,沿著畫作上人物線條下意識的臨摹,口中連說了三個“好”字。

  李元景見到李二陛下愛不釋手,心中得意,便說道:“這一幅《阮咸像》,乃是顧長康盛年之時所作,彼時心性成熟、技法圓融,正當巔峰。這幅畫像正將阮咸那種純潔質樸而又疏朗狂放的氣質揮灑得淋漓盡致,在顧長康所有作品之中,當為佳品。”

  李二陛下連連點頭:“顧長康最擅人像,所畫之人盡皆傳神,堪為此中翹楚。”

  李元景偷偷瞅了李二陛下一眼,嗟嘆一聲,感慨道:“阮咸與豬同飲、一視同仁,亦能騎驢追婢、曠達癲狂,實在是臣弟心中之楷模,做人若是能夠做到他那等境界,實在是不枉此生!”

  “嗯?”

  李二陛下滿心皆在畫作之中,聞言頓時一愣,回過神兒來。

  堂堂大唐親王,居然想要效仿阮咸,做一個沒規矩沒束縛、隨心所欲恃才狂放的竹林賢者?

  都說皇帝“金口玉律”,君無戲言,可是任憑哪一個臣子在皇帝面前,照樣是字斟句酌,不敢說一句廢話。

  換言之,每一句話都一定是有所表述的…

  李元景想要表述什么?

  李二陛下眼神還在畫作之上,心中卻已經犯了嘀咕。

  阮咸在居哀之時,尚能騎驢偷婢,家中飲宴之時,竟然允可豬至席上同飲…每一個正常人看來,都有些不可理喻。

  而后世之所以尊其為“竹林七賢”,恰恰正是這種別人做不到的性情,認為圣賢對人物的貶損或表揚,都是推究行事的根源本心,從而判定人物的才干和品行。哪怕其所作所為驚世駭俗,但在情理上有可通之處。

  那么阮咸的可通之處是什么呢?

  此人仕途不順,特立獨行,晉武帝認為阮咸好酒虛浮,于是不用他。而且更因為質疑荀勖的音律而遭到其記恨,貶為始平太守,可此人卻并未因此郁郁不得志,反而從此放浪于山水之間,很是享受。

  難不成,李元景送上這幅畫作的用意,是想說他之前的種種所為只是人之常性,如今更是意識到了錯誤,打算優游山林、疏朗豁達?

  李二陛下婆娑著下巴,有些始料未及。

  李元景又道:“阮咸性情豁達,若是立于朝堂之上,以他的心性怕是要受不了,總比張子文竊居高位卻碌碌無為要強得多。”

  張子文,就是漢朝安昌侯張禹了。

  這人才學精深,為人謹厚,漢成帝即位,因是漢成帝的師傅從而賜爵關內侯,登上宰輔之位。但是這人做學問天下無雙,做宰輔卻一事無成,班固便曾評價此人:“儒宗居宰相位,服儒衣冠,傳先王語,其醞藉可也,然皆持祿保位,被阿諛之譏。彼以古人之跡見繩,烏能勝其任乎!”意思就是這人學問精深,可當“儒宗”之贊譽,但實際沒什么本事,碌碌無為、尸位素餐,位居宰輔而不能勝任。

  套用一句后來者的話,位居其上,卻有如“泥胎陶塑”…

  后來有槐里令朱云曾上書切諫,指斥朝臣尸位素餐,請斬佞臣安昌侯張禹以厲其馀。成帝大怒,欲誅殺朱云,朱云死死攀著大殿上的欄桿,大聲諍諫,最終欄桿都被扯斷了,后來成帝覺悟,命保留折壞的殿檻,以旌直臣。

  甚至演繹出了一個“朱云折檻”的典故。

  李二陛下直起腰,瞅了李元景一眼。

  先是恃才曠達的阮咸,又是泥胎陶塑的張禹,你這家伙到底是想要當一個悠游山泉的竹林七賢,亦或是俯首帖耳的宰輔?

  李二陛下居然有些摸不準李元景的心思了,按說他對李元景一直深懷戒心,卻也從不認為他能成什么大事,但是今天的這一出卻令他對李元景有些刮目相看。

  阮咸隱退、朱云折檻,居然還玩起隱晦來了。

  最重要的是…這人到底是個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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