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兒捋著胡須,癡迷的望著草廬帶的苞米地:“而這苞米地則不同,這里空無一人,沒有峰巒疊嶂,沒有奇峰秀石,唯有一望無際的苞米迎風招展,它們單調而丑陋,卻意味著將會有無數人因它而果腹,再不受饑餓之苦,世間哪里還會有比這個更美的景致?你瞧瞧那伸展著的枝葉,那飽滿的苞米穗,那簡直比世間最妖嬈的美女尚且要更加秀美絕倫,魅惑眾生啊!”
房俊一臉錯愕…
不過他看向孔穎達時,便見到孔穎達的眼眸愛憐的看著那一株株苞米被微風吹得葉片晃動招展,真的好似他眼前的便是一位傾國傾城的絕代佳麗…
這是一種境界。
更是一種情懷,一種悲天憫人、仁厚濟世的情懷。
房俊肅然起敬,跪坐在那里,上身微微前傾,敬佩道:“前輩心胸豁達,藏萬民于胸臆之間、蘊仁德于臟腑之內,一腔赤誠、溫厚長者,實乃吾輩之楷模,傾慕敬仰。”
“哈哈哈…”
孔穎達盤膝而坐,放聲大笑道:“這苞米、地瓜、土豆皆乃你安排人橫渡大洋前往異域所得,老夫只不過發發牢騷,說說感慨,便被你戴上這樣一頂高帽子,豈不是變相的夸耀你自己的功績?畢竟老夫只是說說嘴,這一些可都是你實打實弄出來的,年輕人,臉皮太厚可不是好事哦!”
想不到這位當世大儒亦有這等跳脫嬉笑的一面,房俊被他調侃得有些臉紅…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晚輩自忖尚有幾分成就,難免便想著多做幾件于國于民有益之事,人生在世走一遭,總歸要人過留名、雁過留影,不敢奢望名垂青史、萬世流芳,可也總得給后人留點念想吧?如此,也不枉活了一回。”
房俊很是謙虛低調,心中也就是這么想的。
一個后世人的靈魂,陡然穿越來到這盛世大唐,胸中才學、眼界見識盡皆高人一等,自然要盡力的去將自己的能力發揮出來,做一些于國于民有益的事情,如此方能不負穿越這一回。
孔穎達白眉掀動,看向房俊的目光愈發和藹慈祥,贊許道:“之前聽聞長安紈绔之間流傳一句話,說是人之一生,何為未曾虛度?當他行將就木、回首往事之時,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亦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如此,方才稱得上不負平生。二郎,這份境界,不僅僅要保持下去,還有有所提高才好。”
房俊嘴角抽搐一下,這就已經接近于至高無上了好吧?
還要往哪里提高?
難不成真的給你弄出一句“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經獻給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斗爭”?
那恐怕尚未將你嚇死,咱也得被李二陛下砍死。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整個天下的人都是皇帝的臣子,你卻信誓旦旦的要將“全人類”解放掉,這不是明擺著要推翻皇帝統治么?
李二陛下當真惱火起來,下油鍋都是輕的…
房俊謙虛道:“末學后進,才疏學淺,倒是叫前輩笑話了。”
孔穎達搖頭道:“二郎才華橫溢、驚才絕艷,遲早必然成為一等一的大儒,何必妄自菲薄呢?”
房俊只是微笑,沒有接話。
大儒?
恐怕不能夠…
咱從小學得是數理化,大學修的是農業,穿越過來之后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接觸儒家學說,各種著作讀過不少,也算是略有體悟,但只是將儒學當作一門哲學課來自學,從未將其當作拯救世間、開創盛世的主要手段。
誠然,儒學兼容百家、推陳出新,時至今日早已成為華夏文化之根源,可是說到底這也只是一門哲學,治理國家依靠的更多的還得是自然科學,“半部論語治天下”那等謬論簡直就是荒唐透頂。
會做人,是一個官員的基本素質。
但是會做人,絕對不能代表會做事,一個人就算將儒學研究得再是透徹,也不可能測量出河堤的修補、鋼鐵的冶煉、火藥的配置、槍炮的鍛造…
儒學是根骨,是神髓,是至高無上的象征,這個沒問題,它能夠從道德層面去熏陶、去約束世人的行為。
但是你儒學為了一家獨大,不斷打壓其他學派且不說,甚至將算學、格物這等自然科學都給列入打擊對象,這就有些倒行逆施了。
說起道理來引經據典滔滔不絕,干起實事就眼高手低百無一用,整日里除去拉幫結派排除異己,最終的結局便是使得華夏民族先天的智慧都被緊緊的束縛住,變成愚頑的朽木。
當異族的鐵蹄寇破邊關入侵中原,用“嘴炮”去退敵么?
儒學很偉大,但也正是因為它過于偉大,所以羈絆了整個華夏民族前進的腳步,使之固步自封,很難抬頭看看自己,看看世界。
房俊的夢想絕非當一個經文濟世、名滿天下的大儒,相對來說,他倒是寧愿當一個工匠…
見到房俊微笑不語,孔穎達也不再多說。
他與房俊相熟,自然知曉房俊之志向,亦不多說,免得自找沒趣。而事實也證明,房俊所走的“格物致知”之路雖然與儒家背道而馳,但是成就卻顯而易見,他也不得不承認,那是儒家永遠也無法達到的地步。
曲轅犁儒家造不出,玻璃儒家造不出,竹紙儒家造不出,精鋼儒家造不出,火藥儒家造不出,日行千里的戰船儒家造不出,人馬具裝的無敵鐵騎儒家造不出,活字印刷儒家造不出,甚至于那兩本早已轟傳天下的《數學》《物理》,儒家更寫不出…
所幸,這是一個包容并蓄的時代。
儒家掌握了話語權,成為天下獨一無二的學派,程朱理學尚未興起,儒家所奉行的策略是包容一切、吞噬一切,將所有學派先行打壓,然后逐步蠶食、吸納,收入己用,逐漸一家獨大。
他們允許算學、格物甚至醫家、兵家等等存在,但前提是必須在儒學的掌控之下,身上必須披上一件儒家的外衣…
而程朱理學興起之后,儒學便徹底變成了另外一副模樣,他們排除異已,所有儒家典籍之外的學說都是“異端”,都要集中火力將其徹底摧毀,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四面八方唯我獨尊!
然后,他們統一了天下,再然后,他們就開始窩里斗…
儒學之本義,早已面目全非,其根源便是程朱理學,“遏人欲而存天理”的學說在朱熹活著的時候便被世人所貶斥,不入主流,結果朱熹死后到了明清兩朝,這種“存天理滅人欲”的絕對主義盛行天下,成為統治者借以鎮壓百姓之武器,扼殺了所有進步學說。
凡事為皆有于欲,無欲則無為矣。有欲而后有為,有為而歸于至當不可易之謂理。無欲無為,又焉有理?
然而統治者喜歡這個,于是所有的儒生盡皆趨之若鶩…
清朝同治元年,程朱理學之信徒倭仁一載數遷,在短短八個月時間之內,先后擢升工部尚書、同治帝老師、翰林院掌院學士、協辦大學士、大學士、戶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與此同時李棠階、吳廷棟也召入京城,多次升遷。同治帝的其他幾位師傅如李鴻藻、徐桐、翁同也好程朱理學。
理學名儒同時榮登權要,在后世被認為這是清朝政治體系徹底崩潰之開始。
當然這觀點有些牽強,因為即便沒有晚清程朱理學占據朝堂、風行天下,科學技術、政治體系的全面落后也早已注定了清朝的解決,西洋的堅船利炮才不管你到底是不是存天理、滅人欲,所有的腐朽與愚昧都將在火炮的硝煙之下支離破碎。
好在孔穎達不知道這些,他所信奉的儒學是真正的儒學,兼容并蓄砥礪前行。
所以對于房俊的意愿并未有太多抵觸,只認為人各有志,或許房俊能夠走出一條古之圣賢亦未曾走過的全新的道路,名垂青史萬世流芳,成就一番空前絕后曠古爍金的絕世功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