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世為人,房俊亦曾自詡乃是心智堅韌之輩,可是眼下遭遇這等玄之又玄的問題,亦難免神思恍惚,疑神疑鬼。
連帶著接下來的幾日,處理公務都有些心不在焉…
這一日正坐在衙門值房里,挨著窗戶享受著太陽透過玻璃窗照在身上,手里捧著一個小茶壺時不時的吸溜一下,渾身上下暖暖的、懨懨的,似乎甚是舒坦,又似乎有些提不起勁兒。
目光毫無焦距的看著窗外早已干枯的樹木,心里頭琢磨著尋一個什么借口入宮一趟,去見一見長樂公主,哪怕只是遠遠的看上一面…旋即,自己便被這個齷蹉的念頭驚了一下,自嘲的笑起來。
果然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即便在三木之下咬得住牙、在生死之間挺得住心,卻往往在溫柔鄉中沉淪難返,壯志消磨。尤為重要的是,俗話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至哉斯言。
甭管多么道貌岸然的男人,心底深處總歸會有那么陰暗齷蹉的地方,不可與人言,此乃人性…
吸溜了一口茶水,將茶壺放到書案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正欲讓小吏去松鶴樓置辦幾樣精致的菜肴,晌午同衙門里幾個副手好好的吃上一頓小酒,下午打上幾圈兒麻將,便見到一個身著水師裝束的兵卒從正門一路飛奔進來,門口的守衛在后邊追,大叫:“攔住他!此乃兵部衙門,軍機重地,你特娘居然擅闖,不想活啦?”
那水師兵卒邊跑邊叫:“吾家侯爺可在?有緊急軍務呈報,片刻不得拖延!”
便有官吏自正堂迎出去,試圖攔阻,喝叱道:“房侍郎就在衙門之中,汝這等狂妄,不怕軍法處置!”
那兵卒渾然不顧,大叫道:“侯爺!侯爺!小的有重要軍情稟報!”
房俊已然快步從值房內走出,站在正堂門前的臺階上,沉聲問道:“何事稟告?”
那兵卒跑得上氣兒不接下氣兒,上前單膝跪地施行軍禮,斷斷續續道:“船…船隊…船隊回來了…”
“船隊回來了?”
房俊莫名其妙,安撫道:“氣兒喘勻了,慢慢說。”
“喏…”
那兵卒急劇喘息幾口,穩了穩氣息,這才道:“田運來,是田運來的船隊回來了!”
“田運來?”
房俊嘀咕一聲,繼而面色大變,渾身巨震!
“田運來回來了?”他猛地一步上前,揪住了他兵卒的衣領,將他的身子拽的離了地,迫不及待的喝問。
“嗬…嗬…”
那兵卒猛然被拽緊了衣領,勒得脖子喘不上氣,一張臉漲得通紅,兩手拼命揮舞掙扎,卻又不敢碰到房俊…
“房侍郎,手松一些,這人要被勒死了…”一旁的官吏看不過眼,上前一步,小聲提醒。
房俊這才醒悟,急忙松手。
他實在是太激動了!
按照計劃,田運來早就該返航回來,然而遲遲不見蹤影,房俊以為定然兇多吉少,這個年代,沒人比他更清楚橫渡太平洋所面臨著什么樣的兇險和困難,那不僅需要先進的艦船,優良的航海術,更需要逆天的運氣、上蒼的眷顧!
進了茫茫太平洋,就等同于進了鬼門關,他們的命時時刻刻就在閻王老子的眼皮子底下!
他早就對田運來的這支船隊死了心,正準備著等到東征之后,再一次派出船隊橫渡太平洋,去探索美洲大陸,尋找玉米、土豆等等糧食。海洋探險,本就是一次次豪賭,十次之中若是能夠成功那么一次,便是撞上了大運。
卻不曾想,田運來居然回來了…
“他們帶回來了什么?”
房俊紅著眼珠子,瞪著這個兵卒,沒有第一時間詢問船只的損毀情況、人員的傷亡情況,因為那有可能的收獲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微不足道!
也唯有他知道,玉米、土豆,究竟意味著什么!
兵卒忙道:“船隊剛剛返回靠岸,裴長史便命駐扎在港口的水師全體出動,將船隊包圍的嚴嚴實實,嚴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半步、不得隨意打探,違令者斬!唯有命小的日夜兼程前來稟報侯爺,其余之事,小的一概不知!”
房俊右手握拳,狠狠在左掌擊打一下,心中之興奮再也難耐!
船隊定然是有所收獲,所以裴行儉才會這般鄭重其事!
“來人,速速入宮覲見陛下,便說本官之前派遣遠洋探險的一支船隊回來了,本官前去查看有何收獲!來人,備馬,本官即刻前往華亭鎮!”
匆匆做了一番安排,將那兵卒留在長安修養,畢竟一路從華亭鎮日夜兼程趕到長安,早已疲累至極,若是讓他隨著自己反回,怕是得累死在半路上。又派人給家中送了信,便迫不及待的帶著尋常護衛自己的家將部曲,快馬加鞭出了長安城,直奔潼關。
水路固然順暢,也省力得多,但是速度太慢,房俊此刻心中一片火熱,哪里容忍得了船只慢悠悠的速度?
當即帶著家將部曲,沿著官路直撲華亭鎮,一路上一人雙馬曉行夜宿,每至一處驛站便更換馬匹,六天之后抵達華亭鎮之時,所有人風塵仆仆,已然累得不成人形…
由于此前并未安排人送信,因為他們速度太快,比送信的探馬還快,因此趕到華亭鎮之時,所有署官盡皆一無所知。
直至房俊頂著一張胡子拉碴的臉,摘取帽子之后搟氈的頭發,以及耳朵上明顯的凍瘡出現在鎮公署的大門口,一眾官員小吏方才如夢初醒,急忙將房俊請入大堂,并且前去通知裴行儉。
待到裴行儉聞訊之后匆匆趕來,見到房俊的狼狽模樣,頓時嚇了一大跳,連聲道:“侯爺何至于如此焦急?左右那船隊已然返回,此刻就在海邊鹽場那邊修整,還能飛上天不成?瞧瞧都折騰成什么模樣…快快坐下歇息一番,下官命人準備熱水沐浴更衣,再備好膳食…”
他知道房俊對于那支遠洋探險的船隊寄予極大的希望,卻依舊低估了這股希望到底有多大,因此便難以理解房俊為何聞訊之后便即刻從長安啟程,一路兼程,甚至為了盡早抵達華亭鎮,連船都不坐…
然而房俊哪里坐得下?
那支船隊,承載著超越時代的希望!
若是田運來等人當真抵達了美洲,并且發現了那些他繪于紙上的植物…
“速速待某前去,不得逗留!”
房俊吩咐一句,便轉身走出大堂。
只是因為連日騎馬趕路,兩條腿的內側皮肉早已磨得血肉模糊,連肌肉都勞損僵化,只是邁出了幾步,便一個踉蹌,差點摔了一個倒栽蔥!
裴行儉嚇了一大跳,連忙上前將房俊攙扶起來,叫道:“來人!”
隨房俊而來的親兵部曲比房俊更不堪,一個個的東倒西歪,下了馬站都站不起來,掙扎幾步,見到華亭鎮的官吏上前攙扶房俊,便只好就地坐下,屁股沾地,渾身骨頭似乎都散了架,再也不想站起來…
裴行儉神色凝重,見到房俊因為趕路折騰至這般模樣,如何還看不出房俊對于那支船隊的重視程度遠超自己的預計?自然不敢怠慢,命人找來一頂軟轎,將房俊攙扶上去,一路抬著急匆匆直奔碼頭,上了水師的一艘快船,揚帆起錨,徑直出了碼頭,沿著吳淞江轉入長江水道,一路順水而下,出海之后沿著海岸一路向南,又行處一段距離,便見到海面之上船帆連連,眾多水師戰艦將海岸附近的海面封鎖得嚴嚴實實,就連岸上亦是幾十步一座營帳,一隊一隊的兵卒往來巡邏,閑雜人等根本無法靠近一步。
而就在水陸兩方面嚴密護衛之下,三四艘破敗不堪的戰艦停靠在海邊。
房俊眼中頓時一熱!
出海之時,這是一支幾十條船的龐大船隊,然而眼下卻是折損了十之,可以想見,他們在茫茫大洋之上到底經歷了何等困難和兇險。
距離越來越近,房俊卻覺得自己愈發口干舌燥。
所謂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萬一船隊并未抵達美洲,更為帶回自己希翼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