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房俊的告誡,那官員沒有絲毫不滿,恭恭敬敬道:“多謝侯爺提點,卑職省得。”
房俊嗯了一聲,沒再理他,看著身邊的房玄齡,道:“父親,咱們過去吧。”
“唔。”
房玄齡應了一聲,深深的看了兒子一眼。
曾幾何時,這個兒子讓自己操碎了心,小時候木訥笨拙,不善言辭頭腦愚鈍,自己唯恐將來不能安身立命,故而求了一門皇親,如此一來長子繼承爵位頂門立戶,次子亦能成為駙馬,兩位兄長看顧著幾個小的弟弟妹妹,房家可保榮華。
及至后來,忽然之間這個木訥愚笨的兒子忽然就開了竅…
不但口舌伶俐常常噎得人難受,做事亦是膽大心細,諸多天馬行空一般的思維令人嘆為觀止,卻也因此四處闖禍,自己時常發愁,這等脾性就算是官職再高,又能走多遠?
然而現在,這個京兆府的小官吏對自己這個當朝宰輔只是表達了表面上應有的尊敬,卻對自己這個兒子發自真心的敬佩有加,好像自己居然成了陪襯…
沒有任何失落不滿,只有望子成龍的欣慰。
父子二人趕到魏府大門口的時候,正趕上孝子魏叔玉一身白麻孝服,站在門前一個木頭凳子上,將一串白麻紙用繩子串了綁在一根長長的木桿上豎起在門旁左側。
這叫歲頭紙。
掛上歲頭紙,則表示家中老人亡故。歲頭紙是用老白麻紙折疊,首尾相剪,連綴成鏈,寬約三寸,長約兩尺左右的長條狀。其數量是按歲數大小一歲一張,天一張,地一張,魏徵今年六十一歲,則剪六十三張張…
掛好歲頭紙,魏叔玉下了凳子,便見到前來吊唁的房家父子,急忙上前見禮。
房玄齡嘆口氣道:“賢侄毋須多禮,節哀順變。”
房俊并未多言。
魏叔玉引著二人進了大門,來到停靈的正堂。
靈堂里氣氛悲戚,魏家的男女老幼盡皆在此,男左女右,跪在靈旁,已經穿好壽衣的魏徵停放在門板上,這個時候家屬是不能哭的。房俊見到他贈給魏徵的上品檀木打制的棺槨已然放在門旁,等到待會兒入殮完成,家屬才能大哭。
房俊輕嘆口氣,心情有些沉重。
本是重生而來,見慣生離死別,對于生死之事早已看得透徹,此時卻依舊難免心中唏噓。
無論如何,魏徵這一生堪稱光明磊落,乃是千古諍臣之典范,“人鏡”之名垂拱后世,成為所有名臣之楷模。
然而功名勛業,到頭來亦不過是一抷黃土,在歷史的歲月之中腐朽成沙塵泥垢…
所幸因為他的出現,魏徵臨終之前將交托于褚遂良的手稿悉數討回付之一炬,沒有了這碼子事,相比李二陛下念及這些年魏徵的諍諫之功,也為了給世人營造出“胸懷磊落善于納諫”的正面形象,必然會對魏徵的后人多加照拂。
已經答允了的將新城公主嫁給魏叔玉的親事,想必也不會反悔…
只要不是吃飽了撐的去造反,魏徵的后人定會享受先祖之余蔭,與國同休。
此刻靈堂尚未布置完畢,房家父子算是最先前來吊唁的,房玄齡鞠躬施禮,被魏家的長輩請去偏廳稍作,臨走之時,房玄齡吩咐房俊:“你就留在此地,幫襯你叔玉兄長料理雜物。”
就算魏家無人,魏叔玉又怎能讓堂堂華亭侯、兵部侍郎幫助料理喪事?兩人沒那個交情。不過房玄齡與魏徵同僚為官,相交半生,雖然平素走動不多,但交情放在那里,這也算是賣給魏家一個人情。
魏叔玉自然不能推遲,道謝道:“多謝叔父,那就有勞二郎了。”
房玄齡拍拍魏叔玉的肩膀,安慰道:“何必這般客套?吾與玄成兄多年摯交,往后有什么需要叔父幫忙的地方,只管言聲即可,萬萬不可生分了去。”
魏叔玉心頭感動,連聲道:“小侄省得了。”
房玄齡這才由魏家長輩陪著,去左邊偏廳坐了。
魏叔玉哪能讓房俊幫著料理喪事,拱手道:“二郎且去一邊坐坐,若是有事,為兄難免還要麻煩二郎。”
正說著,便聽到另一側的廳內有人道:“二郎,過來!”
聲音粗豪,中氣十足,房俊循聲望去,不是程咬金還有誰?
便跟魏叔玉客氣的說了兩句,回身進入右側的偏廳。
廳內人數不多,認識的沒幾個,程咬金大馬金刀的坐在一張書案后面,身邊是一個面容俊秀的道士,一身青布道袍仙風道骨,正手持毛筆,抬起臉沖著房俊微笑:“二郎,許久不見,別來無恙乎?”
卻是李淳風…
房俊拱手見禮,客氣道:“托福托福,尚算安健。”
對于精通陰陽術數號稱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李淳風,以及另一位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的“半仙兒”袁天罡,房俊素來心存顧忌,保持警惕。從小到大都是無神論者的房俊,在經歷了穿越這等科學無法解釋的離奇劇情之后,一顆紅心早已動搖。
萬一被人“算”出來他乃是一個借尸還魂的鬼,除了被活活燒死之外,實在是想不出還有什么下場。
袁天罡、李淳風這等“半仙之體”,可以說就是他的天敵…
程咬金卻不管什么半仙不半仙,一把從李淳風手里搶過毛筆,然后嫌棄的揮揮手:“你個牛鼻子躲開,這鼻子丑得很,讓二郎來寫。”
李淳風倒也不怒,跟程咬金這個渾人置氣,自己嫌命長么?甚至很是期待的起身站到書案一側,先將一個小水壺里的清水倒進硯臺,然后捏起一塊墨,說道:“二郎的字當真好看,貧道給二郎研墨。”
房俊奇道:“寫什么?”
程咬金道:“訃文。”
房俊為難了,給魏徵寫訃文,不僅不晦氣,反而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滿朝官員天下文士不知凡幾,誰能有這份資歷夠格給魏徵寫訃告?
可問題是他不會寫啊!
以往見了訃告也只是粗略看上一眼,誰會去關注其格式語法?
房俊誠實道:“非是晚輩不愿,實在是不會寫…”
正說著,程咬金已經將桌案上的一張白紙拎起來,上頭滿是字跡,道:“這牛鼻子在這兒坐了半天,也就將將寫完一個草稿,他是專業的,定然不會寫錯,你照著謄抄即可。”
房俊上前一看,果然是李淳風打下的底稿。
這就沒問題了,反正也沒打算現在就走,干坐著也沒什么聊的,給魏徵寫寫訃告也不錯。
當即便接過毛筆,蘸滿李淳風磨好的墨汁,提筆開寫。
“不孝子魏叔玉,罪孽深重,費自殞滅,禍延顯考。
魏公諱徵府君,生于北周大象二年,慟于大唐貞觀十五年八月十三巳時,壽終正寢,終年六十一歲。
不孝子孫隨侍在列,親視含殮,遵禮成服,哀此訃告。
子叔玉,叔瑜,叔琬,叔璘…”
字跡圓挺秀潤,一揮而就,墨跡淋漓。
早在房俊紙筆揮毫之時,旁邊坐著的魏家親朋故舊便都圍上前來,畢竟房俊“才子”之名聞名遐邇,一手“房體字”更是與書法大豪虞世南、歐陽詢、褚遂良等等不遑多讓,能夠親眼見到房俊寫字,已算是一大榮幸。
畢竟這廝懶得很,寫字的時候很少,外界幾乎沒有其墨寶流傳…
程咬金嘖嘖贊嘆:“好字,好字!”
這位老兄是當土匪而入世人眼中,卻絕非粗鄙武夫,其家中世代為官,曾祖程興在北齊官拜兗州司馬,祖父程哲官拜黃州司馬,其父曾經在北齊擔任濟州大中正,妥妥的官四代,非但讀過書,且自幼便是家學淵源、名師教導,只不過這人厭文喜武,驍勇善戰,故而世人皆不知其文學造詣其實也不低。
圍觀的眾人自然亦是連聲贊嘆。
倒也不僅僅是奉承之言,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能夠跟魏家沾親帶故,又豈能是沒文化的白丁?這手字是好是壞,自然一眼可知…
李淳風也贊了兩句,不過話題一轉,說道:“其實貧道更驚嘆于二郎的術數造詣,實在是已經達到學究天人之境界…去年曾與家師通信,將二郎所著之《數學》送給家師一本,后來家師回信,曾言深感震撼,今年入冬之前大抵會回京,到時候將會去往府上拜會二郎,探討一番術數之道。”
他的老師,自然就是袁天罡。
房俊聞言,心底一驚,手上一抖,一滴墨汁從尖細的鼻尖墜落,滴落在剛剛寫好的訃告上,洇成一團…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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