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墜,最后的一抹光彩在天邊消散,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丘府被林立的白幡徹底覆蓋,無數和尚道士從終南山被請入丘府,一場接著一場的法事徐徐展開,一陣陣鼓磬之樂哀婉悠揚,在黃昏的長安城內遠遠的傳開…
整個長安城盡皆籠罩著一股嚴峻的氣息!
不僅僅是此刻城南房家灣碼頭右武侯衛與皇家水師的對峙隨時都會發生火并沖突甚至席卷整個京師,更是因為丘神績的死,對那些世家子弟們帶來的震撼…
長安城權貴無數,王侯公卿功勛貴戚比比皆是,老一輩之間固然有些矛盾、齷蹉,但或是礙于顏面或是礙于陛下,所以就算彼此看不順眼,大多亦能夠保持井水不犯河水,保持克制。
但是對于各家子弟們來說,顧忌就小得多…
是以,因為昔日的仇隙結下的怨恨,便會因為無意之間的一次打斗、一次利益的爭奪、甚至是走在街上不經意間的一個注視…都會引發出嚴重的后果。
這幾乎已經成為長安城內的常態。
不過大家到底還是有所忌諱的,哪怕相看兩相厭,恨不得一刀捅死對方,卻也不敢跨越雷池一步。
有矛盾沒問題,有爭執也可以,但若是誰家突破了“人命”這個底線,就得做好被李二陛下雷霆怒火傾瀉到頭頂的準備…
故此,長安城里紈绔子弟們斗得再烈、打得再狠,卻極少出現要人命的情況出現。
直至房俊這個棒槌橫空出世…
先有莫名其妙死掉的長孫澹,現在又有丘神績慘死揚州西津渡尸體卻出現在長安,再加上生死不知的長孫沖,以及若干斷手斷腳之輩…房俊之赫赫兇名,從未有現在這般震懾人心!
尤其是那一句“陛下您不管,我來管”音猶在耳…
本就“出逃”大半的長安城內之世家子弟,此刻更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所有人都被恐懼籠罩,唯恐在此招惹到房俊這個兇神,然后自己就莫名其妙的死掉。
雖然長孫澹、丘神績的死因并未證實乃是房俊所為…可萬一是呢?
沒人敢去冒這個險,所以房俊的名諱幾乎成為世家子弟的禁忌,談之而色變。
因為丘神績的死,整座長安城都陷入一種恐慌…
蘇定方拒絕了房俊去房府暫住的提議,而是選擇前往大理寺。孫伏伽固然公事公辦,認為蘇定方雖然有嫌疑卻尚達不到收監入獄之程度,卻也樂得蘇定方在視線之內,故而安排官吏收拾了大理寺的一間書齋,權當臨時的客房,安置蘇定方居住。
房俊心事重重的回到府中,徑直去了房玄齡的書房。
房玄齡正老神在在的喝著茶水,捧著一卷書冊頗有滋味兒的讀著,對于邁步走進的房俊視而不見…
房俊一陣無語,心說我到底是不是您的親兒子?
這都快要弄成幕后真兇了,您卻沒心沒肺的一點著急上火的模樣都看不出來…
“咳咳,父親看得什么書?”
坐到房玄齡的對面竹椅上,自顧自的拿起茶盤里的茶杯斟了一杯茶,“咕嘟咕嘟”一口飲盡,房俊好奇問道。
“《山海經》。”房玄齡眼皮都未抬,隨口說道,眼神依舊注視著泛黃的書冊。
房俊愈發好奇了:“父親也會喜歡看這等山野趣怪的雜書?”
“無知!”房玄齡終于放下書冊,教訓道:“只要是書,記載的便是知識,知識之積累便是通過書籍代代相傳,文明才能昌盛,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師’,何來正書、雜書之談?”
“父親高見,吾不如也。”
房俊肅然起敬。
在這個為了知識流派往往爭斗得頭破血流,法家、儒家等等百家雖然趁機卻依舊蠢蠢欲動的年代,能夠說得出這等毫無芥蒂的話語,方才是真正的學者。
房玄齡又道:“再者說,《山海經》又怎么會是什么山野趣怪的雜書?固然書中記錄之珍禽異獸吾輩并未所見,卻也不能代表其便是虛構之物,天下何其之大,大地何其之廣?山外有山,海外有海,吾等未見過,便不承認其存在,與‘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何異?何其蠢也!”
房俊愣了半晌,心道難不成咱這老爹也是穿越者?
古往今來,《山海經》皆被認為是一部荒誕不經的奇書,直至后世,大多數人仍將其視為上古神話傳說。其中記載的眾多異獸的形象經常會用來作為影視劇的創作題材,這就更會讓人相信那些奇異的動物僅僅是古人的腦洞大開…
然而在房俊那個年代,漸漸有不少學著開始嘗試著去解讀這部千古奇書,用更科學的方法去證實書中所描繪之世界的存在,并未子虛烏有的神話傳說。
難道房玄齡的見識也穿越時代的局限了么?
好可怕…
瞥了一眼呆愣愣的兒子,房玄齡將書冊放下,倒了杯茶,隨意道:“說說吧,那個丘神績的尸體,到底怎么回事兒?”
房俊收斂心神,將情況一一道出,不敢有絲毫隱瞞。
房玄齡沉吟半晌,抬起眼皮,問道:“不是不干的?”
房俊搖頭:“真不是,若是孩兒干得,那得是多傻才會把尸體藏在船上,然而等著人家去發現?”
“呵呵,”房玄齡不置可否:“這世上最多的就是自作聰明的人,殺害丘神績的真兇一日沒有著落,丘行恭便一日不會放棄,這樁公案亦不會結案,誰知道你是不是逆向而為,偏偏要做出此等蠢事來掩人耳目?”
房俊大汗:“孩兒再蠢,也不至于蠢成這樣吧?只需將丘神績的尸體丟入山林,兩天就被豺狼虎豹給啃噬干凈了,再不濟綁上石頭沉入江底,誰能發現?沒有真憑實據,就算是丘行恭心有懷疑,他又敢將孩兒如何?國法律令,也不是擺設!”
房玄齡哼了一聲:“可是現在,丘行恭定然將這筆賬算在你的頭上。”
房俊:“…”
無言以對。
別說什么蠢不蠢的,現在的事實就是丘行恭認準了丘神績就是房俊指使蘇定方干掉的,房俊既有殺人的動機,尸體又在水師的船上,丘行恭就認準了這個理兒,你能如何?
沉默片刻,房俊無奈道:“兒子現在怎么辦?”
被一個蠢貨給盯上了,的確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偏偏這個蠢貨手底下悍卒無數,為人又暴躁殘虐,萬一丘行恭不管不顧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想想都頭痛。
房玄齡也沒轍,蹙眉道:“只希望丘行恭能夠心有顧忌,不敢玉石俱焚吧…這段時日盡量晚出早歸,甚至減少出門的必要,就算是出門,亦要多帶些人,以防不測。”
至于真兇被查出來進而消弭丘行恭對房俊的仇恨?
房玄齡沒那么天真,只看殺掉丘神績的干脆利落以及其后栽贓陷害的一些列手法,便知道真兇必然籌備周密行事謹慎,想要抓到馬腳,何其難也。說不得,房俊這口黑鍋還得繼續頂下去…
房俊郁悶得不行,恨聲道:“千萬別被我抓住這個混蛋,否則就算丘行恭肯饒了他,我也得將其抽筋扒皮,否則難消心頭之恨!”
誰平白無故的背上這么一口大黑鍋也得氣得半死,何況是房俊的暴脾氣?
“保持冷靜,千萬別做錯事。就算丘行恭依依不饒,你也不能跟他明火執仗的有沖突,讓一讓也就是了,否則說不得就掉進陷阱里…正好這段時間你也把心沉下來,將右屯營好生操練一番,手中有兵才是硬道理,若是水師今日有數千縱橫南洋之悍卒,他丘行恭敢帶人撒野,第一時間就將他給拿下了,而后在處理船上的尸體,何至于后來的這般被動?”
房玄齡教訓兒子一番,又循循善誘、諄諄教誨:“皇家水師乃是你一手創建,從上到下都是你的人,不出意外,只要東征開始,滄海道行軍大總管的位置還是你的,張亮不行,頂了天就是個副手。現在右屯營又交付你手,可見陛下對你的期待,若是為父所料不差,異日東征,陛下是想要將整個水路都交付于你,這可不是一般的信任,而是等同于將江山托付!不為為父贅言,你自己亦知東征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如何。說句實話,為父不需要你在東征之中大殺四方功勛無數,為父給你留下的余蔭已然足夠,只要你穩扎穩打不犯錯誤,東征之后,一個國公的爵位跑不了。屆時,你大兄繼承為父之爵位,咱們房家一門兩國公,那是何等之榮耀?所以你給為父記住了,切切不可麻痹大意,若是導致東征出了閃失,為父也護不住你!”
說到后來,房玄齡少見的疾言厲色,語氣沉重。
房俊非是輕浮之人,此刻聞聽房玄齡痛陳厲害,當即道:“父親放心,兒子定然好生操練右屯營、用心經略水師,只要陛下舉旗東征,兒子就再給您掙一個國公回來!”
他本人其實并不熱衷于權勢,房玄齡亦是個清心寡欲之人,然而“一門兩國公”的榮耀,卻足以讓任何人都能夠奮力拼搏,只求一個流芳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