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的濟南,已經極為炎熱,大明湖上的船,變的比平時更多。頂點小說乘船觀景納涼,這種愜意舒適,已經成為許多濟南人的選擇。不過,當湖上出現一艘前金內廷制的小畫舫時,所有船只都自動選擇了退避不出,大家心里都有數,那上面不是趙冠帥,就是蘇省掌,哪個都不是自己能招惹的。
船艙里的兩對男女,華洋皆有,于此時山東而言,洋女陪客已經是極尋常的事,并不為怪。四人衣著光鮮,打扮的極為時髦,其中一人興致極好,在船艙里就著美人香唇引渡的冰鎮葡萄酒,正唱著“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自拉自唱,好不愜意。
等放下胡琴,身旁伺候他的妙齡美人立刻接過,淺笑盈盈地夸獎著“振大爺,您的嗓子還是那么亮堂,滿宮滿調,不愧是當年京城里第一號的九門戲提調。這兩年拍電影,也沒把您這手藝扔下。”
“小寶貝,看你這話說的,你振大爺不光是當年的京城九門戲提調,現在也一樣是京城九門戲提調。就現在京里那幫人,把七爺都算上,別看他自己弄了個戲班,要說懂戲,他也不如我。這兩年,我承認,拍電影占去不少精力,可是你要說那能讓我把京劇放下,那是胡扯!爺這輩子就這點嗜好,它放不下。妹夫,你說說你現在當大帥,得有多少事,可是你這京劇放下了么?”
對面而坐的趙冠侯微笑著,享受著身后另一名體態豐盈的異國女子的伺候。這個泰西美人眉目如畫,正值妙齡,身著魯綢旗袍,將自己的冰肌雪膚傲人身段,勒顯的格外顯眼,雖然整個山東選美都在暗箱操作中,但是其被內定為第一名,倒也足以服眾。
這個女人來自阿爾比昂,承振身邊的則是三金公司新捧出來,擔當公關的招牌。事實上,選美大賽這種新鮮事物,趙冠侯原以為參加者不會太多,畢竟有一個環節,是要穿小緊身走臺步,露出腿和胳膊,除了山東女學生誰敢。是以在家里,就把前五名都內定出去。
沒想到等到選美大賽正式開始,連京里都來了一干名媛,雖然嘴上說的,只是來開開眼,實際上,躍躍欲試的心情誰都能看出來,不讓她們參加,參加了拿不到好名次,都是問題。
承振在慶王死后不久,就又一頭撲進他的電影事業里,于守孝之說,事實上還沒毓卿能堅持。他與韓慶合辦的振慶影業,在戰后周游泰西列國,很是賺了些錢,也捧紅了幾個明星,現在兩人在揚基買了塊地皮,長期住在國外。這次回國,也是趙冠侯相邀,才肯走這么一遭。
“內兄說的對,這愛好可是丟不下的東西。我這個大帥,其實也沒多忙,政務上有格格幫忙,軍務上有瑞參謀,我是個甩手掌柜。平時唱兩口,跟名角學戲,都很方便。誰讓這天下的名角,現在不去京城,都來山東呢?這學著也方便不是。”
承振劃著火柴,點燃了一支雪茄,搖頭道:“你不用跟我說這個,我知道,現在山東省掌是蘇氏,財政總長是洋婆子簡森。軍務上,孫美瑤,程月,楊玉竹這些女人也占了很大勢力,你怕我替老十出頭。你這想多了,要我說,不出頭更好,在家帶帶孩子,那多舒坦。再不然就打麻將,聽戲,看看電影,那才像個太太。反倒是天天出來管事的,是自己給自己找病,心累。我其實不指望電影公司賺錢,爺還能在乎幾個錢么?可是,我得在乎臉。咱要么不玩,要玩,就得玩出名堂來。就得把公司辦成現在這樣,人家才能知道爺是什么能耐,才能服咱。就沖這個,我就謝謝你,不會跟你這鬧脾氣。”
他身后的女郎問道:“大爺,您這回來濟南,是不是也是拍電影的?我們三金公司,能不能也拍進去?”
“別搗亂!爺這回是來拍鐵路的,拍你們個倒騰黑貨的,我怎么拍啊?”
“爺啊,現在其實我們也不光是倒騰黑貨,主要還是跑運輸。長江上跑的貨船,有不少都是我們三金的字號,董事長和松江卡佩租界那位黃探長很熟慣,還有冷荷太太的門路,跟漕幫的一幫老頭子大當家,都是好朋友,和洋人也能周旋。孟二爺修鐵路,我們三金也沒少給出力,辦工辦料,都幫了很大的忙。這樣的奇女子,不值得你拍?”
承振點頭道:“這話你說的對,賽金花這樣的,是該拍電影。回頭讓大帥給她寫個傳記,就叫賽金花!不過…現在太早了,她還年輕,拍傳記就不大好了。再等等吧,等過些年,大家都老了以后,再拍。現在啊,先是得把孟二爺的鐵路拍好,再拍個孟總長傳記。”
“二爺也不老啊。那天我遠遠看著,風華正茂,怎么就能給他拍傳記了?我不答應。”
女孩耍起了脾氣,不過承振是在前金就混歡場的,女孩在他眼里,還太嫩了。一枚泰西金鎊給過去,又指著上面的人頭介紹,這是阿爾比昂女旺發行的紀念幣,數量很少,自己甚至是從阿爾比昂首相手里接的這個,就讓女郎驚詫不已,一點不悅早就忘了。
趙冠侯笑道:“內兄,這回你專門被二哥請來拍鐵路工人,我得替他說聲謝謝。要不是給我面子,現在想請動你振大爺,可不是容易的事。不過她說的也在理,給二哥拍傳記,太早了吧?一個交通總長,委屈了二哥。”
“我知道,你還惦記著讓他當總統呢。可是啊,這得一步步來,他不是曹三傻子,手下有兩萬丘八,靠著人槍兩多當總統。他是得走競選吧?競選就得揚名,到他競選的時候,把這電影一放,再讓人免費觀影,保證四九城老少爺們,都知道他孟思遠是誰。”
承振說到這里,也不由頗有些佩服“兩年時間啊,這書生確實干了不少事。聽說,原本交通部年盈余不過三百萬,到了他手里,現在每年可以給正府上解利潤一千多萬。接下來,這條濟奉鐵路要是修成了,上繳的款子還得多。”
趙冠侯身后的阿爾比昂女郎,雖然溫柔的為趙冠侯捶著肩膀,她并非三金女郎那種職業交際花,而是阿爾比昂德記洋行大股東的千金,名門閨秀。耳濡目染于商業運作上,亦頗有見地。此時接口道:“那這樣的鐵路修成,對山東是否有利呢?山東的稅款,一直以來都不上解京城,如果修成這樣的鐵路,是不是京城就有理由索要稅款,又或者,更方便運兵?”
她的手被趙冠侯輕輕握住,在手背上微微摩挲著“瑪麗,你想的太多了。山東稅款上繳不上繳,不取決于運力,取決于我的態度。就算是修再多鐵路,我不點頭,也不會有一塊錢送到京里。至于運兵…那就要看看他們,有沒有膽量了。國家剛過了兩年太平日子,誰還敢提打仗!”
南北和議的決定,在雞毛撣子集團的大力干涉下,最終成功達成。正府捏著鼻子承認了這份和約,當然,對于南方的軍務院來說,同樣也是如此。段芝泉與孫帝象這對對手,在這個問題上的處置手段空前一致,在和約完成之后即憤而辭職。
兩者不同的事,孫帝象辭職之后,只能再次一走了之,甚至連送行的人都沒幾個。而段芝泉卻可以在京城依舊笑看風云,對正府命令品頭論足,順帶在安福俱樂部里飲宴酬酢,笑談今古。表面上看,他似乎安心當一個富家翁,可是隨后,不管是北洋耆宿徐菊人,還是段系大將程云鵬,接替段芝泉擔任總里組閣,卻都宣告失敗。
原本以為可以大權獨攬的馮玉璋不得不承認,段芝泉對于國會的操控能力,非自己所能企及。雖然議員們不一定都賣段芝泉面子,卻可以與他共事。反而自己去了國會,面臨的就是議員們無休止的漫罵,加上群起而攻,竟是任何政令都推行不下去。
有一批議員與報人,專門以和總統作對為樂趣,只要馮玉璋出現,就會被這些人群起而攻。千夫所指,無疾而終,被一群議員加上報紙圍攻的感覺,當然不會舒服。
可是共合又是有名的泛自由而無民住,即使是大總統,也只能和這些人打官司,不能發布命令抓人。再不然,就只好派兵封報館。可是報館都是租的房子,軍警查封之后,轉天這些報人就可以再租一間房換個名字重新營業,更何況有些報紙還是開在東交民巷,不是想封就可以封的。
曾經馮玉璋想過送一筆錢給報館,買對方閉嘴,不想轉天,連同送的金額都被報紙登出來,并附上標題“幾張餓肚皮包羅天地,兩根硬骨頭支撐古今”,反倒為這份報紙賺足了名頭。
馮玉璋以為遇到了傳說中,幾可和珍稀動物并列的良心報人,心內大為愧疚,但隨后即知,這家報館從主編到老板,都參戰軍籌備處拿傭金,定期到安福俱樂部打牌。心內,頓時恍然。轉而親自前往安福俱樂部,只說了一句“如果芝泉不出山,那這個總統我也不做了,咱們北洋三杰,干脆集體辭職好了。”
大總統這個位置如同火坑,任你是天下無敵的豪杰到了這個位置上,也是空有滿身解數施展不開,乖乖受人擺布。馮玉璋曾經無數次想過,掛冠而去,返回江蘇坐自己的草頭天子來的舒坦。
可是國人的習慣向來如此,不管權力的滋味是好是壞,一旦到手,就舍不得放下。連玄武湖的魚都想撈出來賣錢的馮總統,又怎么忍心把到手的總統丟出去?相反,他還試圖說服國會,重新確認他的任期。他的任期,得從自己履職開始算,不能從洪憲改制,或是京城兵變算起啊。
北洋三杰不愧是結拜弟兄,在志向上空前一致。段芝泉都沒用三顧茅廬,馮玉璋只來這一次,他就愿意出山輔佐,繼續做總里。除了徐又錚在擔任參戰軍督辦之余,必須兼任總理公府秘書長之外,再無任何要求。
三位一體再次恢復,一切又仿佛回到了原點。國會每天依舊吵鬧罵人,議員們依舊大打出手,報紙上依舊今天罵總統名天罵總里,后天把總統總里一起罵絕不休息。團這個工會組織,三天兩頭,就要逮到正府一個漏洞,然后大肆批評一番,抒發一下個人的看法。再不行,就去打一通電報戰。
左一個通電全國,右一個疾唿,其他成員必然起來響應,體現團的力量。偶爾還有人發電聲明,自己并未在某某電文上簽字…有了這些人在,電報局就不愁完不成業績。
兩年的時間,就是在這種動蕩與爭吵中度過的,可是不管是爭吵,還是漫罵,只要不打仗,就一切都好。
共合的老百姓所求不奢,從過上人人平等的日子,到只要不動刀兵就好,人們的底線一退再退,但只要平安,多退幾步,又何妨?
沒了戰爭,大家的重心,就很自然的轉移到生活上。不管是為了發財還是為了能夠吃一口飽飯,山東都是首選。
即使山東對于移民的要求越來越高,財產上必須是中產階級以上,才有可能在山東落戶,享受山東的福利正策,要么是技術人才要么當兵。總之工人、農民,山東已經不再需要,因為已經足夠多。但是依舊有大批的百姓,想盡辦法混到山東去打黑工,只盼望著有朝一日,能找到轉正的機會。
雖然有經濟學家指出,山東如同共合的腫瘤,吸收著整個共合膏腴血肉以養一省,山東越富,其他省份越窮,也無助于改善局勢。很多問題不是誰能不能看的出,而是看出來又有什么用。
魯貨質高價廉,魯票在共交票差點被廢除時,占領了共合貨幣陣地。現在說不用魯票,不買魯貨,又怎么可能辦的到?對于這些人來說,有便宜的東西買,有工作可以做,再有錢花,就足夠了。
對山東本省人來說,道理就更簡單,趙冠侯可以讓山東居民享受退休工資、平價鹽米、糧食統購,平價醫療等福利,別的省份乃至共合正府都給不了。那么我們不擁護這個大帥又擁護誰?誰如果想要剝奪這份福利,那肯定是要先問過這些山東爺們的刀棍再做道理。
有山東父老乃至山東部隊的支持,趙冠侯可以放心的把蘇寒芝這個連學都沒有的婦人捧上省掌寶座,他哪還會在意正府的態度?
名為瑪麗的女郎,非但沒有臉紅,反而主動貼了上去“元帥,阿爾比昂是你忠實的盟友,有強大的帝國作為后盾,你可以無所畏懼。”
承振干咳幾聲“我說,這還有鄰居呢,我這好歹還是一大舅子,當我面膩乎合適么?好歹等我先轉過身啊。對了,今天不是接待孟思遠么?你們這可不是近乎的時候,時間不夠。”
瑪麗連忙退后兩步,重又恢復阿爾比昂淑女的端莊,承振朝她一點手道:“你啊,趕緊著走吧,等過一會,那幫人一上來,就沒你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