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瀟瀟的閨房,絲毫看不出大家閨秀的痕跡,書架上放的全是她能找到的兵書,其書目主要是以孫子兵法這一類的古兵書為主,現代西洋兵學著作不多。墻上,掛著一副魯軍使用的湖南地圖,比例不算太高,很多地方有訛誤,現在魯軍正在重新繪制,羅瀟瀟這份,顯然是過時的。
在地圖上方,掛著一口連鞘寶劍,梳妝臺上,放的不是胭脂水粉,而是一支拆卸成零件的左輪手槍。如果不是紅木架子床,湘繡被面,以及那沁人心脾的香味,很難相信,這是個女人的房間。
羅瀟瀟在桌上,放了幾個木盒“這是我所有的財產以及嫁妝,其中包括存折以及地契。我知道,這與魯軍的付出相比,算不了什么。但是我所能提供的,只有這些。我為這段時間,湖南某些鄉紳的作為,向冠帥道歉,也深為自己有這么一群長輩而羞恥。當然,我知道我爸爸做的一些事,也不夠好,但是…希望冠帥能夠諒解。”
趙冠侯微笑道:“我諒解不諒解,這無關緊要。那位受害的女人,她能否諒解令尊,才是關鍵。”
羅瀟瀟面色一變,趙冠侯接著說道:“你們只看到了魯軍作戰能力,都忽視了魯軍的情報能力。這算是我額外教你的東西,兩軍作戰,輜重后勤固然重要,情報搜集也是決定勝負的關鍵。魯軍正是靠著發達的情報體系,才能對張宗堯的部署了如指掌,與他作戰,就像是耳聰目明之人打瞎子,自然是怎么打怎么舒服。羅翁玩的嫁禍把戲,想讓我去清洗那些省軍的軍頭,可惜還是被我查到了端倪。我只是納悶,他也是有女兒的人,怎么可以對另一個女性,下這種毒手。”
“不…不應該是這樣…”
羅瀟瀟的胸脯劇烈起伏,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神色,趙冠侯道:“你可以選擇不信,或者認為我是在污蔑,這沒什么。如果你想看證據,我回頭讓人拿給你。”
“不用了。我相信冠帥,因為我離開軍隊,也是爸爸的安排。”
羅瀟瀟目光黯淡,神色很是有些失落,一向疼愛她,甚至為她不惜開罪張宗堯的父親,絕對要算好爸爸的典范。在這個普遍重男輕女的大背景下,他如果把女兒獻給張做小,別人也很難指責什么。他維護了自己,這并沒有錯,現在做的事,也沒有錯。他固然是為了拿權,但是拿權之后,或許對湖南整體會更好。只有掌握了軍政大權,他才能做出點實際業績,才能遏制住,目前的壞風氣。
“他希望我被趕出軍隊這件事,能激怒冠帥,從此對省軍敵視。再加上,爸爸認為我在軍隊里,早晚會鬧出丑聞,到時候冠帥動怒,他的處境就更難。再說,爸爸覺得,我這樣過的更好,更像一個女孩子。不用每天去跑步打拳,不用讓自己滿身是傷,流血流汗。不過我不知道,爸爸為了對付省軍,居然用出這種嫁禍手段…”
“能走到羅翁現在這個位置,多半是梟雄之屬的人物,不管是對交不出租子的佃戶,還是擋路的人,羅翁都不會憐憫,也沒什么做不出。當然,大家的立場不同,看問題角度不一樣。羅翁于羅小姐是好爸爸,但不代表他真是個慈善家。如果有更合適合作的目標,他會出賣魯軍也不奇怪。所以,魯軍寄食于湖南,從來靠的不是羅翁承諾,而是魯軍的把握。如果湖南不肯給魯軍糧食,我們就自己動手搬。”
趙冠侯攤開手,“保險柜的事,令尊多半也頗有微詞吧?或許,你該慶幸,我們之間只是假夫妻。如果是真正的夫妻,羅翁多半會讓你設法調查,我從保險柜里搞到了多少東西,又把它們藏在哪。這不是說羅翁不好,他考慮的是自己,是湖南。我考慮的是我自己與山東,大家本質上是一類人,不過我不習慣用自己的女兒做交易品。”
“爸爸也不會拿我當交易品!”羅瀟瀟毫不客氣的反駁“至少在爸爸的角度看來,冠帥是個不錯的丈夫人選,認為我們的結合,對我也是件好事。他是個好父親,一直都是。”
“我相信,就像我相信他會是好省掌一樣。據我觀察,目前湖南自制聯盟的那些士紳,從工作能力上,比羅翁還要遜色。所以,雖然我查出了這件事,但是只當沒發生過。至于這些東西…羅小姐說過,手刃宗堯,即為你夫。你是自己殺了張宗堯,等于你自己替自己贏回了自由身,這些東西你收好。將來遇到合適的男人時,再拿出來當嫁妝。如果不想嫁,自己留著防身也好。只要羅老爺信守承諾,魯軍也會信守承諾,保證不介入湖南內政。”
羅瀟瀟苦笑一聲“冠帥,此時你還說什么不介入湖南內政,不是很虛偽么?我不是爸爸,沒有那么重的得失之心,自然明白冠帥話里的意思。所謂不介入,不過是坐看湖南水深火熱,魯軍概不參與。就算你恨爸爸他們,但是湖南百姓總是無辜的。現在的湖南,正在誕生無數張宗堯,這種事,絕對不能發生。還有,南軍也要對我們動手。”
“南軍?你不是說趙易恒吧?他一共才六千多人,槍的話,連三千條都不到。想對你們動手,怕也未必有這個實力。”
羅瀟瀟搖頭道:“南軍遲遲不去,實際就是在等,等魯軍離開,等我們兩家失和,他們好趁虛而入。兩下的軍事力量對比,冠帥心里有數。趙軍的兵力沒有我們多,卻是真正打過仗的軍人,不是省軍烏合之眾能比。一旦開戰,我軍有敗無勝。譚婆婆為政雖然尚可,但是要養六千饑兵,又怎么可能不搜刮?何況西南軍正府,名下百萬雄兵,光是協餉,就是一筆足以壓垮湖南鄉親的巨大開支。絕對不能讓南軍掌握大權…至少長湘一帶,精華之地,必須保持在省議會手里。即使他們的為人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是湖南自制,湘人制湘,這條路是對的。不能再走老路,再讓鄉親們遭罪。”
她身為省掌千金,知道的消息,比普通人更多,包括報館不知道的事,她也有所了解。一些久曠士兵,自恃現在當了兵,開始把手伸向了湖南女校的師生。
省軍里的軍官,也開始盤算著,該娶哪個大家閨秀或是女學生女老師做小老婆。張宗堯一妻十二妾,除去正妻不在身邊,那些妾室都被當成了逆產的一部分,等待會商后分配。如果不是怕趙冠帥中意其中某人,引起湘魯沖突,他們現在就已經動手搶人了。
“那些姨太太…大多數也是苦命人,我會分她們一些錢,讓她們可以有錢生活,至于未來的路,由她們自己選,是嫁給軍官,還是愿意找個老實人嫁了都是她們自己的事。如果有人強迫她們,我會出頭。還有那些女學生,如果你可以聯系到人,就讓她們來我的公館遞狀子,我保證,還她們一個公道。”
羅瀟瀟卻并沒有任何笑容“大帥或許能保住十幾個收苦的女性,可以為一些受害者討回公道,也可以保住整個長沙。但是湖南,可不止一個長沙。大帥一口快刀,能斬得幾人?想要保住湖南百姓,最終還是需要一個有力量的正府,外加一個正常的社會秩序。不能再像現在這樣,兵荒馬亂,人人自危。湖南需要秩序,秩序需要強人。魯軍只要明確的支持誰,誰就可以穩定局面,把湖南紛亂的局勢結束。我知道,爸爸不夠好,可是,其他人也很糟糕。軍方的力量,竟然連一個合格的都找不出,只能分成十幾個護軍使。目前看,能有資格做的,就是譚延凱。可是他如果做了,一定會重用趙恒易,屆時,桂軍也必然入湘,那便是第二個張宗堯。”
她用乞求的目光看向趙冠侯“冠帥,我知道,這個要求有一些沒道理。但是現在,是求活命的時候,道理只能讓位給生存。我們湖南的父老要活下去,大家不能再過苦日子,有請冠帥,主持公道。”
趙冠侯無言,只將那幾個木盒向羅瀟瀟面前一推“你的報酬…不夠。魯軍明確的支持誰,就等于公開站臺。換句話說,就是要替湖南,擋下西南那么多部隊。堂堂湖南一省之主,這么一點東西如果就能買下來,未免也太廉價了。等你想到正確的支付方式,我們再來談這件事,羅老爺的菜不知道準備的怎么樣,我去看看。咱們在一起的時間太久,不好。對你的名聲有影響,今后不要這樣了。”
酒席從下午開始,一直吃到九點才散。趙冠侯與羅重軒的會談氣氛極是融洽,彼此談著湖南的未來,南北的局勢,乃至整個共合的發展。仆人們已經很久沒見,自己家主人笑的這么開心。等到酒席結束,趙冠侯剛要離開,羅重軒卻一把拉住他 “今天老朽特意為冠帥準備了牌局,您就別打算回去了。兩位牌友,都是湖南的財神,他們口袋里的洋錢鬧著要嘩變,冠帥行行好,替他們收下就是。”
兩位牌友大概十點鐘才到,一個是湖南現任財政廳的廳長,另一個則是湖南總商會的會長。四人打牌的當口,總商會趁機提出,請魯軍再次派出弟兄彈壓地面,約束亂軍的要求。財政廳也忍不住叫苦道 “那些大兵,天天到我的財政廳來鬧餉,鬧的烏煙瘴氣。說什么子弟兵,我看,就是兵痞。張宗堯欠的軍餉,關我們什么事,憑什么要替他發餉?這些兵,真的是良心大壞,真該好好整治一下。”
“也不盡然都是士兵壞,我看,問題還是出在帶兵官身上。如果長官可以約束住部隊,就不會這個樣子了。”
羅重軒抽著雪茄,不緊不慢地說道:“現在這幾位帶兵官,實在是才具平平,難堪大用,好兵到他們手里,也會變成土匪。依我之見,還是請魯軍派出專門的軍事教官,指導湘軍操練,并負責維持軍紀。所需費用,將由湖南省正府負責。至于基層軍官…魯軍第四師里,不正有幾百湖南兒郎,聽說在天竺打過仗,連洋人都不是他們對手。由他們來當軍官,再合適不過。”
趙冠侯笑道“羅翁,這怕是不方便吧?魯軍說過,不干涉湖南內政。要是派兵彈壓地面,又向湘軍派駐教官,難免給人口實,制造不必要矛盾。”
“冠帥多慮,這不是魯軍干涉湖南內政,而是湖南請魯軍幫忙。大家都是共合國民,不應有地域之分,哪有什么湘魯之別?再說,冠帥也是湖南人的女婿,又怎么算的上外人?”
三個老人都哈哈大笑著,趙冠侯也只好陪著笑。牌打到凌晨兩點,幾個人都表示體力不濟,難以繼續。天色太晚,再回公館已不方便,由兩個十三四的丫頭,扶著趙冠侯進了寢室。果不出所料,燈下,羅瀟瀟正聚精會神的看著書,見到趙冠侯進來,迎上去接人,兩個丫鬟則道了聲恭喜,就退出去。
趙冠侯看看羅瀟瀟“怎么,這就是你想到的報酬?”
“冠帥話里的意思,難道我很差么?”羅瀟瀟大方的坐在床邊“我當然不會想到用身體,來支付報酬這種事。這是爸爸的意思,他不是要用我換取支持,只是認為,名義婚姻,是對雙方都不負責任的行為。既然已經辦了婚禮,就該住在一起,像正常的夫妻一樣。”
“原來如此。那你還不跑?就不怕我假戲真做?還是當我是做不出?”
羅瀟瀟一笑“我身在軍營時,冠帥若要不利于我,瀟瀟又何以自保?既然當日不曾用強,如今更不會強迫。我相信你,也相信我的眼光。我只是睡不著,想等冠帥回來聊聊天。”
趙冠侯搖頭道:“你睡不著,我困的很。趕快走吧,我要睡覺了。”說話間自顧解開軍裝,羅瀟瀟微笑著起身讓開,鞠躬離去。來到門口,望向關閉的房門,她心內微酸:冠帥,你怎么知道,我今晚上如果回自己的房間去睡,爸爸就會從族里,再找一個可憐的女孩,硬塞到你的床上。反正,有我一個人受苦就夠了,不要再牽連其他人。
望向如墨的夜色,羅瀟瀟長嘆一聲,靠著門坐下,雙臂抱膝,就這么睡了過去。
次日醒來時,她卻發現自己睡在趙冠侯臥室的床上,身上還蓋著床單,不知幾時被人抱進來的。好在身上衣裙完整,身體也沒有異常。對人體知識頗有了解的她,自知無恙,心頭大為放松,但還是忐忑的四下看看,房間里并沒有人,只在桌上放著一份早餐。從窗戶望出去,卻見晨曦之下,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正在院落里打拳。陽光照耀下,周身沐浴在光芒之中,雖然看不懂是什么拳路,卻可以感覺的到,一拳一腳之間,那充沛的活力。
羅瀟瀟臉上泛起一絲微笑,下床拉開房門,向趙冠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