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岳州通往長沙的官道、小路、田野,被牛車、膠車以及扛著扁擔的挑夫所充滿。沉重的十二磅大炮,在牛馬畜力的拉動下,艱難前行。遇到坑洼難走之處,不需要炮兵動手,穿著短打或是打著赤膊的本地青年,會笑著走上去,在年長者的吆喝聲中發力,把大炮抬出來。汗珠順著古銅色的肌膚流下,落入地面,為大地所吸收。一如散播下名為希望的種子,每一個人都相信,種子很快就可以發芽,收獲為期不遠。
水路上,各色大小船只,往來穿梭,如同端午時的龍舟大會。不管是船只還是車隊,都會在自己的隊伍前頭插上一面旗幟,“討張救湘”四個大字,迎風招展,神氣十足。
如果說之前,湖南本土百姓,還因為張宗堯的殘忍暴虐,以及強大的軍事力量,對舉起反旗懷有猶豫,隨著田樹章這員張系悍將被消滅,整個旅被吃掉。普通的湖南百姓也意識到,其在湖南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自己的仇終于可以報。
那些鄉紳、族長在湖南本就極有能量,伴隨著軍事的勝利,其號召力更得到了加強。魯軍秋毫無犯的紀律,為自己爭取了足夠的好感,老百姓懷著忐忑的心情與其接觸,發現對方真的不曾覬覦自己的財物妻女之后,終于放心的張開懷抱,接納這支來自異鄉的隊伍。
積累的仇恨,數年的壓抑,一旦得到了抒發的機會,如同火山噴發,勢無可擋。藏匿的糧食被挖出,主動出售給魯軍。蔬菜、水果,肉食。各種主副食如同流水般送到軍營,甚至不需要從遠方征調,當地都能給予充足供應。
漁民撐著小船,為魯軍提供水路運輸,老農則指引著各條不記載于地圖的鄉間小路,間道行軍。義務的向導、情報員,為魯軍充當耳目,一部分武裝起來的鄉勇,更是開始獵殺襲擊落單的張部士兵,將其偵察兵消滅于荒山野嶺之間。農夫們走入軍營,自愿擔當夫子,輸送軍資。更多的青年選擇投軍,或是加入魯軍,或是加入湖南自己的隊伍。
自田樹章部繳獲的武器,趙冠侯全部送給湖南本地士紳,靠這批武器,湖南自制軍已經成立了一個師的番號。羅瀟瀟以女兒之身,也在其中掛了個參謀的職位。
雖然路上人多,但是部隊的行動速度并不慢,有了充沛的輜重供應,更有的足夠數量的夫子輸送,魯軍士兵的行軍難度遠比張宗堯部為小。
趙冠侯與羅瀟瀟并馬而行,手中還執一面陽傘為其遮蔽陽光,遠遠看過去,仿佛是一對恩愛的新婚夫妻,只有當事人知道,這一切只是個騙局。
“瀟瀟如果沒有一個丈夫,就難免有人覬覦,單是為了拒絕誰,又如何不傷害他心靈的拒絕,就要傷透腦筋。如果再考慮到利益,以及各家族的關系,事情就更為復雜。反倒是以冠帥為夫,既可以保證那些人不來糾纏,也能保證魯湘一體。”
趙冠侯見過不少膽大的女子,但是像這樣主動上門求婚,又說明只是有名無實假夫妻的,卻也不算常見。夏日的夜晚,蟬鳴聲聲,羅瀟瀟一身軍裝,月色下楚楚動人。她微笑道:
“冠帥素來提倡男女平等,婚姻自由,自不會做煮鶴焚琴的勾當,放眼共合,瀟瀟也只能相信冠帥一人不會借著婚姻名分,逼我做我不想的事情。不過瀟瀟也會有所報答,湖南驅張之后,勢必以魯軍馬首是瞻。救湖南者是趙非段,討民賊者是山東而非正府。冠帥一聲令下,湖南第一師必誓死追隨。山東可在湖南養兵一個師,另外,魯票在湖南可以作為合法貨幣使用,山東商人將是湖南最尊貴的客人。”
羅重軒有意競選省掌,羅瀟瀟的話,很可能代表著羅重軒的意見。趙冠侯還記得對方當時那掩藏在鎮定之后,實際極為不安的眼神,以及最后認命般的一聲嘆息。“如果冠帥非要得到瀟瀟,我也不會拒絕,畢竟你是湖南的恩人,我也該履行我的承諾。手刃宗堯即我夫君。如果共合連冠帥都不能免俗,更無他人可以相信,一切由冠帥做主。”
兩人的婚禮還沒舉辦,只是在內部宣布了一下這個消息,隨后趙冠侯對隨軍記者發布了聲明,將在長沙迎娶羅瀟瀟為自己的夫人。這個聲明發出之后,三湘才俊多少人黯然神傷,趙冠侯就顧不得,但是羅瀟瀟想要的效果,終究已經達到。
做戲做全套,既然發表了聲明,對外就得像一點。像是這種小親密,總是要有,否則認為羅才女在趙家受氣,對誰都不好。
兩人的距離似近實遠,周邊左右的魯軍親衛,也可以聽的到兩人對話。
“羅小姐,我送你的練兵記要,是我自炮兵團編練開始,自己整理的心得。里面的東西,不一定適合湖南,總歸還是要你自己領悟。再者,北洋練兵,首重餉銀。湖南屢受荼毒,很難拿出那么多兵餉,你總得有其他的方法,讓士兵服從命令聽指揮,否則再這么操練,他們就都跑了。我雖然尊重女性,但是也得承認,不是所有省分,都支持女將軍,女指揮官的存在。如果是你來練兵,我恐怕很難壓住下面。最好的辦法,還是把練兵記要送給自制軍里,有威望或是當過軍官的人,由他來具體落實。”
“多謝冠帥指點,瀟瀟很羨慕孫師長還有程、楊幾位旅長那樣的共合女將。但自知此事不能急,所以,我會慢慢來。只要驅逐了張宗堯,湖南人就有了盼頭,湘省位于南北孔道,不管以南伐北,還是以北攻南,湖南都處在風口浪尖。惟有強兵,方能自保,不至于為外省侵吞。今后若是湘軍未成,而外敵以至,還要魯軍弟兄相助。”
“羅小姐太客氣了,魯湘一體,這是你說的。令尊不但答應山東一師寄食,又愿意額外協餉一師,湖南等于山東餉源之一,我們怎么會允許外人荼毒?你放心吧,我這次打掉張宗堯,接下來自然就會推動南北和談,盡快讓戰爭結束,湖南恢復和平。”
趙冠侯回頭看看那些夫子,“羅老的號召力確實足夠大,有這么多鄉民支持,不愁打不垮張宗堯。”
羅瀟瀟搖頭道:“我父親沒有這么強的號召力,即使現在和冠帥合作的所有士紳一起算上,也沒有這么強的力量。是張宗堯自己,把人民推到了我們這一邊。這次與他作戰的,既不是湖南第一師,也非魯軍,而是整個湖南!”
田樹章以自己的犧牲,為部隊爭取到了逃脫的機會。最后時刻,其帶領衛隊主動沖向魯軍,確保其余部隊能夠逃脫。畢竟其帶領的是一萬五千軍隊,即使是相當數量的豬,想要抓也要廢一定時間。是以,雖然部隊被打的落花流水,但是依舊有數量可觀的殘兵敗將,向長沙撤退。
在田樹章旅之后,本應有數支部隊,作為梯次防御的存在。可是當這些部隊退下去時,卻發現這些部隊,要么已經不見了蹤影,要么干脆豎起反旗,通電獨立、附南,或是干脆歸魯。這些反亂部隊,開始截擊、收編這些殘兵,給了這些潰兵又一記重擊。
整個湖南的局勢,已經變的混亂不堪。湘桂聯軍,據說打出了熱烈歡迎張棄暗投明的橫幅,作為宣傳口號。橫幅照片還上了民軍所控區域的報紙,將報紙銷往北方,打擊北軍的士氣。但是這份報紙,又被趙冠侯當做武器使用,將消滅張宗堯的行動,說成代替北洋清理門戶掃清叛徒。有了這個大義名分,即使段芝泉,也不好回護自己的愛將。
張宗堯之前,與南軍基本是并分南北的趨勢。可是現在,他所能控制的區域,只剩湘潭與長沙這一線,其余地區,號令皆以不行。
曾經歸附于他的保安團、警查等武裝,開始公開抵制,甚至于抓捕他的部下,襲擊他派駐的官員。通往長沙、湘潭一帶的糧道,也被這些反亂者所掐斷,從外部獲取糧食的渠道,正在一點點減少。
僥幸躲過收編的潰兵來到長沙附近時,得知張督帥正在岳麓山誓師出征。這些人馬理所當然地被收容,隨即也來到岳麓山腳下。這里,聚集了張宗堯剩余的兵力,以舊有第六師基干,以及兼并的其他部分北洋軍人組成,附庸部隊不在其中。不管是土匪還是在湖南抓來的壯丁,張宗堯都已經不敢使用,生怕再出現反水情況。
張宗舜、張宗禹二人,已經被張宗堯解除職務,命令前往扶桑“考察軍事。”整個部隊,全部使用北洋原有軍官擔任軍事主官,張宗堯親自帶隊出征。在部隊里,他甚至準備了一口棺材,效法龐令明抬棺死戰,與魯軍一死相拼。
岳麓山腳下,岳王廟內。精忠帥的塑像,威風而又神圣。張宗堯虔誠的磕頭燒香,默默禱告,隨后,他身后的將領,也一一過來燒香。他通過這種方式,來凝聚部下的忠誠,提升部隊的士氣。具體的效果,誰也說不上,但是氣氛確實搞的很是莊嚴肅穆。
等到人退出去,長野從外面走進來,也學著張宗堯的樣子燒香禱告。
“宗堯兄,你該考慮離開了。如果再晚,或許很難走的成。我可以保證,你在扶桑生活的安全,趙冠侯的手再長,總伸不到帝國。只要等過了這一關,就可以卷土重來。”
張宗堯苦笑道:“怎么?長野先生也對我失望了,認定我將輸掉這場戰爭?”
“宗堯兄,你把自己的兩個兄弟派到扶桑,不就是為了讓他們可以活下去?我想,你已經看出這一戰的結果,不需要我多說。保留有用之軀,才能做更多的事,無謂的犧牲,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長野先生,我知道你說的有道理。論用兵打仗,我姓張的不如姓趙的。論手下弟兄的本事,我的兵,也敵不過魯軍。何況現在到處都在反水,顯然,是湖南的那些土佬跟我作對。他們支持趙冠侯,教唆自己的宗族子弟起來造我的反。我手上能控制的兵力,連兩萬人都不到。跟魯軍打,注定會輸。”
長野點頭道:“你明白就好,這就省了我許多力氣。帝國目前沒有太大的力量幫助宗堯兄,何況,我們在湖南一帶的影響也有限。但是安排一條船,把你安全的送到扶桑,這點帝國還是做的的到的。”
張宗堯道:“我相信扶桑朋友手眼通天,肯定能把我帶出險境。可是我說過,殺弟之仇,不共戴天。姓趙的不來找我,我也要去找他算帳。怎么可以逃?讓他白白得這么大一個便宜,我做不到。你看,這里拜的是岳王爺,身為武將,大家都敬佩岳帥。敬佩的,不光是他能打仗,更是敬其忠心。張某雖然不講盡忠,但要講手足之義!再說,我好歹也是一省,就這么被姓趙的嚇走,我不甘心。縱然不敵,我也要讓他付出足夠的代價。”
他深吸一口氣,又道:“我這次親自督師,不成功,則成仁,誓死與趙賊戰斗到底!他就算拿下湖南,也要傷筋動骨。我已經想到一個萬無一失的計劃,保證給趙冠侯一個終生難忘的記憶!”
張宗堯臉上,露出一絲獰笑“他的部隊輜重,距離新墻河并不遠。我帶工程兵炸開堤壩,借水代兵,讓他的魯軍都去喂烏龜。即使我在湖南無法久駐,他也休想待的長遠。”
長野盯著張宗堯看了好一陣,忽然朝他深鞠一躬,“非常抱歉,最后一段路,不能繼續陪伴宗堯兄一起走。不過請宗堯兄放心,我會替你關照你的兄弟,保證他們在扶桑的生活。這也算對我們友誼的回報。”
“如此,有勞了。”張宗堯行了個很江湖氣的抱拳禮,與他平日奉行的儒學大為不同。隨即邁開大步,向廟外走去,邊走邊道:“岳爺爺,我來拜拜你,就是想要沾沾你的福氣,圖個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你是兵家,自然懂得慈不掌兵的道理。不要怪我心狠,他強我弱,不想一些辦法,又怎么得了。將來我會在新墻河那邊建一座生祠,拜一拜那些被淹死的倒霉鬼。有我這么個拜他們,這些窮鬼總該滿意了吧。張某為同胞報仇,你一定要保佑我,讓趙冠侯全軍死光!”
天氣連熱了多日,在張宗堯部隊開拔后,忽然就陰了起來,等到下午,便伴隨著驚雷下起了大雨。現在城市里,最高的長官就是長野。是以他向水利機構要了湖南近三十年的水位信息,以及降雨量,又要了水文信息,把自己鎖在房間里,仔細觀察著數據。
窗外,一道閃電劃過,照亮長野的臉,房間里的東洋軍事顧問,面色猙獰,竟似修羅惡鬼,與平日的溫文形象大相徑庭。看了良久,長野忽然在房間里大笑起來 “戰死于山東的護國忠魂,請保佑張宗堯計劃成功,你們的仇,就要報了!趙冠侯,你欠帝國的血債,也該做個了結。張宗堯的智慧,超出我的想象,居然給了我這么一個驚喜。這真是個天才的計劃,炸毀大堤,放水,把魯軍、平民…最好是整個湖南變成一片澤國吧!加油,宗堯兄,我在這里,為你祝福。一定要把所有魯軍,都干掉!”
窗外雷雨大做,暴雨傾盆,長野確信,新墻水位此時已經上漲到一個非常可怕的高度,如果炸開大堤,不管是魯軍還是湖南,都講受到空前的重創。他們死的人越多,對自己的國家越有利。
閃電劃過,一道白熾的電弧亮起,隨即,長野的房間乃至整個公署,直到長沙城,全都陷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