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袁慰亭喪事辦完,京城鐵獅子胡同的段宅,就變成了目下京城里,第一號熱鬧的所在。黎黃坡雖然是大總統,可是無權無勇,無兵無將,說出的話,并沒有多少人聽。固然不能見容于北洋,也不能見容于西南軍務院。
雖然梁任公等人,曾經大力宣傳維護舊約法,但是目的在于保護臨時約法,恢復舊有國會,而不是保護黎黃坡。武昌首義,黎被推舉為大都督,本來就是權宜之計,而且他代表的是光復會文學社等組織的力量,與興中會不在一個陣營。
等到共合初立,黎黃坡聯合袁慰亭,謀殺起義三武之一的張振武,與興中會以及舊日袍澤,產生極大嫌隙。雖然眼下,有一干湖北同鄉支持他,但大多是清談文人,并沒有多少部隊。其所掌握的武裝力量,只有那支并不怎么可靠的總統衛隊。
段芝泉這個北洋之虎,不但身為國務總里,同時還兼任陸軍總長,還有一大批皖系將領支持,手上有一支極為出色的軍事力量。
雖然如今重新恢復了共合體制,但是老百姓已經看出來,所謂共合,無非軍合,有兵方有權。大總統無兵,總里有兵,自然是總里強于總統。君不見,總里的秘書可以肆無忌憚的闖到總統的臥室,把總統搖醒了蓋印?強弱如此明顯,支持誰反對誰,還用的著考慮?
共合向來不缺少立場堅定的戰士,這些戰士當選定段芝泉為依附對象后,自然會不遺余力的向總里表示自己的忠心。表達的手段,自然離不開早晚問安,無事殷勤,有事幫腔,公府里每天都要開足十幾桌酒席才安排的開。
段的秘書是被稱為靈魂的徐又錚,他也是好應酬喜交際的性子,但是段芝泉做了總里,就得有禮賢下士的樣子,否則又怎么籠絡人心。所以每天都要親自應酬這些客人,身體去酬酢酒宴,干活的事,就只能交給靈魂。是以張員將徐州以及自己的頭銜,全部讓給趙冠侯的電報,此時就擺在徐又錚面前。
電報送到時,徐又錚正在接卡佩公使的電話,只做個手勢,把電報拿在手里看,歪頭夾著聽筒,與康弟說著話,手里則拿著筆,批改另一份緊急的公事。一心三用,毫不為難,等把電話放下,徐又錚便一拍桌子 “簡直豈有此理!我本以為張紹勛活在金朝,卻沒想到他竟是活在漢末。這土地官職,都是國家公器,什么時候輪到他自己做主了?這還講不講共合,還要不要法律?這個請示,絕對不能批,他既然辭職,就立即開去張員一切職務。同時命令,原參謀萬英式暫時維持徐州治安,長江巡閱使一職,另派他人。”
他邊說,邊命令總里公府的秘書謄寫,等到命令寫完,段芝泉還在前頭應酬,徐又錚干脆自己拿著命令,直奔印房蓋印,隨即上馬車,直奔總統公府。
黎菩薩是出名的見徐怕,如果見到段芝泉,他還可以周旋幾句,可是見到徐又錚,臉就變的慘白,額頭不住冒汗。之前他的秘書長張國金與徐又錚沖突,結果是兩方同時解職。可是很快徐又錚復職,張國金卻依舊閑任,勝負不言自明。這位煞神又這么氣沖沖走進來,黎黃坡就忍不住心驚肉跳。
公文被徐又錚隨意的丟在桌子上,隨后冷冷道:“大總統請蓋印。”
“這…這是個什么公文?”
“總里已經蓋過印了,大總統不必多問。我的事情很忙,沒有時間跟你解釋什么東西。現在是責任內閣制,總里已經同意,總統還有什么需要問的?我事情忙著,如果件件公文都要對總統詳細說明,那我怎么還忙得過來?”
等到黎黃坡取出大印,徐又錚又叫道:“蓋印!蓋印!動作快一點…”
直到他走,黎黃坡的臉還是陰晴不定,猛的一拍桌子“小扇子,早晚有一天,我要你的腦袋!”
段芝泉酬酢了一圈,才來到辦公室,找到徐又錚問道:“我聽說張大辮子又發神經了,好端端的唱讓徐州,這八成是聽戲聽多了。你這樣,擬一份電報給他,務必挽留他留任徐州,不可擅做主張。再讓我們派在徐州的代表,好好做他的工作,紹軒有什么困難只管提,我盡量幫他解決,怎么能說走就走?”
“芝翁,電報我已經發出去了,開去張員所有職務,另派干部接任。”
段芝泉大吃一驚道:“什么時候發下去的,我怎么不知道?沒有我的簽字,你怎么敢…”可是卻想起,自己的名章都在徐又錚掌握之中,以自己的名義發電報,實在是太容易了。
徐又錚卻沒有懼色,微笑道:“芝翁,你不要太沖動,聽我把話說完。張大辮子的為人,我們是知道的,這人就是個半吊子,什么混蛋事都干的出來。我們的特使在徐州,都攔不住他,一份電報又有什么力量。說不定這個時候,他已經上了火車離開徐州,我們這份電報發出去,并沒有意義。現在與其挽留紹軒,不如考慮徐州問題來的有用。我先請問芝翁,你是什么意思,徐州真要給姓趙的?”
段芝泉搖頭道:“這不可能!他要了一個交通總長,兩個銀行總經理,再把徐州拿過去,干脆,這個總里給他做不是更好?”
段系不同于黎系形只影單的凄慘模樣,戶大人多,像是以搞當派為能的王一堂,福建曾一朗,河南王印泉等,或屬意于交通總長久以,或是一直想要做財神。更為重要者,兩行在趙氏之手,段系用款,就極不方便。
而今段是像正客多過像軍人,正客無錢,等于主將無兵。虎符握于他人之手,為將者自然食不甘味,對于趙冠侯的不滿,早已經到了極點。
可問題是魯軍重兵在手,段芝泉也沒膽子跟魯軍直面沖突。京畿要地,又在曹仲昆部隊掌握之中。投鼠忌器,段芝泉的怒火僅限于公府之內。
徐又錚笑道:“就是這個話了,這幾個月,魯票充斥于京畿。雖然眼下兩行恢復營業在即,但是以兩行管理人員的名單看,未來的共合、交通兩行,實際也不過是魯軍控制的木偶而已。交通部掌握全國鐵路、航路,孟思遠本人身上,又有著嚴重的南派烙印。依我看,趙冠侯這個人,雖然一手締造了各省聯合會,可是要說他是我們北洋的人,也未必可靠。他跟南方的軍務院的淵源,也不見得淺了。這個徐州,不能給他。”
“土地、職位為國家名爵,需由公府授予,怎能私相授受。如果芝翁開了這個先例,等于承認各省有權出讓自己的土地官銜,天下將成三國、唐末那等諸侯割據的局面。比起洪憲帝制,更為惡劣。”
福建人曾一朗早就惦記這個交通總長的位置,不想被孟思遠搶了,對趙冠侯自是恨之入骨。現在也來幫小扇子的腔,在徐州問題上進行阻擊。
段芝泉搖頭道:
“問題是現在魯軍多半已經事實占領徐州,即使不把徐州給他,也得想個穩妥的方式,不能采取強硬對抗的方式。你另派人去接任,這個任命書誰敢接?去的人,不等于送死?再說我們的部隊現在并不占優勢,如果趙冠侯借機翻臉…”
“不會。再說戰爭剛剛結束,人心思和,他如果現在發難,就等于是直接對抗正府,破壞臨時越法,這個罪名他承擔不起。當然,我們也不能指望一紙電文,就把他逐出徐州。這份電文,只是個手段,而不是目的。皇城司胡同那位,早晚就是滾蛋的命,可是接著誰來組閣,這就是個大學問了。”
總統雖然只是蓋印機器,但是總要用一臺順心的機器,才稱心意。段芝泉本來就與黎黃坡不對眼,加上徐又錚的關系,導致府院之間,矛盾極大,驅黎幾成定局。可是現在的局勢,也不允許有人身兼總里總統兩職,按段芝泉的想法,自己擠走黎菩薩,自當取而代之,至于內閣總里乃至整個內閣,也該由皖系組成。
可是這件事說易行難,顯然沒有那么容易做到。徐又錚也道:“現在人心復雜,敵友莫辨,有些人心懷鬼胎,居心叵測。西南軍務院虎視眈眈,雖然袁項城死了,但是他們又不愿意這么輕松的交出兵權。這個時候,非要組一個皖系內閣不合適。即使請神牌,也要先請一尊可用的牌位,穩定北方局面。可是請來的人,必須保證聽我們的話,與咱們步調一致才行。再者,芝老想要有所作為,就必須下面各省聽令效力,山東是個關鍵。這份電報,或者說徐州,就是咱們給徐州的骨頭,也是打他的棒子。至于是棒子還是骨頭,看趙氏自己的選擇決定。他要是愿意支持芝翁,我們就再下一道電報,同意把徐州的地盤給他。如果他始終不支持芝翁,這徐州,雖然是魯軍占據,但是,我們堅決不予以認可。這就沒有法統可言。另外,那封命令上也有總統的簽字…我們可以說,這是黎菩薩的意思。”
徐又錚面露微笑“現在京城里,勢力鼎足而三。黎菩薩擁有名位,不管怎么說,命令總要總統蓋印才能生效,實在麻煩。汪聘卿雖然無權,卻憑空得了北洋都盟主的寶座,白揀了個大便宜。我們不尊重他,就是不尊重各省,也需要小心應付。如果這一次,來個二桃殺三士,挑起聯合會與黎氏的矛盾,讓他們兩下相爭,不管結局如何,對芝翁都沒有壞處。”
段芝泉點點頭,可是隨后又搖頭道:“聘兄雖然不問世事,可是耳目通靈,怎能不知現在京城正局?他一紙電文,我們這點小心思,不是都用在了空處?”
“無妨,恩威并行,又錚這里,還有個命令要下。”
他新擬訂的,卻是對魯軍將領的提拔命令。復行臨時約法之后,袁慰亭推行的巡按使制度不廢而廢,各省的政體改為管軍政,省掌管民政的體制。山東的省掌始終懸空,這塊風水寶地,同時也是虎狼窩,誰也不敢隨便到那去送死。即使段系的人,也沒有膽子去冒這個風險。
徐又政的電文,就是正式任命趙冠侯任山東兼山東省掌,洪憲時期所有銓敘封贈,除親王銜于法無據,予以沒收以外,余者一概承認。其次,于山東設立共合第一軍,趙冠侯擔任軍長,但同時開去其第五師師長銜,改由張懷之擔任。商全任第一軍總參謀長,兼三十七師師長。
騎兵師改為共合騎兵第一師,師長委任為馬艮。陸斌的三十九混成旅,改駐山西。另授予蔣雁北中將軍銜,任保定講武堂總教官,李縱云為京城步軍統領。
這一系列任命,堪稱眼花繚亂,但核心目的只有一個:削弱魯系。
雖然從表面上看,這些任命,既提拔了趙冠侯的軍銜,又把共合第一個軍級編制放在山東。但是趙冠侯不任師長,等于讓他的部下把他架空。其次,騎兵師的師長換成馬艮,就是抹去這支部隊的私人烙印,讓太太軍變成真正意義的共合軍。
陸斌旅改駐,以及幾員武將的人事調動都是如此,瑞恩斯坦由于是外國人,更是被剝奪了一切職位。徐又錚道:
“這份電令,等于是武大郎吞砒霜,吃不吃都要死。如果山東明確拒絕命令,我們就可以把違抗正府命令,公然對抗的責任,加之于山東。下一步,自己先站穩了腳步,不管山東兵力如何強,在公理上先就站不住腳。如果他答應任命,那就更是一切由我們掌握,一步一步,削去他的兵權,把山東問題以和平方式解決。總之,山東不能像袁氏當國時那樣,搞成國中之國,那樣,等于是把共合的力量分散,國家又怎么能強大?”
段芝泉點點頭“你說的確實有道理,但是趙冠侯心計極重,他能答應?”
“功名利祿,總可以有打動他的東西。這份電文,我們不能直接發出去,我們去一次山東,當面跟他說清楚。”
段芝泉道:“去山東?誰去?這搞不好是要吃虧的事,誰有這么大膽子跑這一趟。”
徐又錚微笑著一指自己“這個簍子是我捅出來的,我不去,還能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