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天尚未明,整個京城籠罩在黑暗的天幕下,作為共合的心臟,城市的基礎設施建設,雖然不及濟南、松江這樣的國際化路線都市,但是也頗有些規模。電燈電話,應有盡有,路燈也早通了電線。從二樓看下去,可以看到遠方點點的燈光,正一盞接一盞的熄滅。
此時的八大胡同是安靜的,絲竹管弦的喧囂已經結束,除了少數紀女送走有急事的恩客以外,大多數人,還在鴛鴦交頸,同闖異夢的狀態中。相幫、茶壺這時候已經起來走動,所有人都放輕了腳步,壓低了聲音說話,盡量不打擾客人。
伺候姑娘的小大姐,已經有起身的,吩咐廚房做點心,或是給自己家的姑娘去準備早點。雖然姑娘們,都是要九點以后才起,但一睜眼,就要吃東西,所以必須提前準備。一位當紅的姑娘口刁,早起來,就要吃天福的醬肘子,她房里的小大姐就倒霉,天不亮,得坐著人力車到西四去辦。
小姑娘含著眼淚,一步一步試探著向前走。雖然已經買過多次,但是每次出門,依舊會嚇的魂不附體,走的也格外慢。開門的茶壺,在后面朝她打著口哨,意思是催她走快點,回來晚了,一準挨打。她只好咬著牙,決絕的向外緊走幾步,剛到胡同口,猛然見到對面影綽綽的黑影如山,向自己的位置撲來。
不等她叫出聲,嘴就被大手堵住,人被頂到了墻角。借著路燈的光,她發現對面是個穿軍裝的,在那人身后,長長的隊伍,閃爍的刺刀,竟是不知有多少大兵,已經開到了外面。
見小大姐已經嚇的面無人色,另一名軍官走過來揮了揮手,士兵松開手,罵了一聲“怎么是個小丫頭?我還當是個表子。”
“別害怕,不是朝你來的。”軍官壓低聲音,又摸出一張五角的共交票遞給小大姐“跟我說說,你們院子里,有議員留宿么?”
從前金時代起,八大胡同就是被街巡打擊的對象。兩者的關系,大抵就是貓與鼠,從制度條款上看,這里不怎么合法,說要掃,也是沒話說的。所以巡城御史上一個折子,給某個伺候不周的班子封門,是常有的事。可是反過來,這里的生命力足夠頑強,太平時候,也不用太理會堆兵。
八大胡同是銷金窟,哪個院子使費都不便宜,前金時代的宗室,現在的議員、大學生,是這里最主要的恩客。正如前金時代,不知道哪個姐的房里睡著貝勒一樣,現在不知道誰房里睡著總長、次長、總長。惹了他們的大夢,大兵一樣得扒衣服滾蛋。
所以當一群大兵撞開大門,直沖到院子里時,茶壺的情緒并不是恐懼,而是有些莫名其妙。只當是昨晚上哪位大爺爭姑娘吃虧,叫大兵來找場子,連忙上前作揖打躬 “爺,幾位爺…這可闖不得。姑娘房里都有客,驚了不合適。您看這怎么話說的來著,都是朋友,為一兩句口角鬧點小玩笑是有的,動了兵就不合適…這怎么還帶刺刀啊,這玩意捅上誰都不合適,趕緊收起來的好。您說說,是跟誰啊,我給您叫去。再不行,請姑娘把您那位朋友請出來,咱兩下把話說開就完了。席頭蓋還有個了呢,沒有過不去的事…”
軍官搖搖頭“別廢話,你去,把各屋的議員都叫出來…等會,柔然議員別驚動。光叫參眾兩院的漢人議員。”
這家小班子里議員不多,一共只有六位留宿,內中還有兩個頂的是柔然議員身份,只有四位議員草草穿好衣服,一邊扶著眼鏡一邊向外走。邊走邊道:“誰這么大膽子,擅自調用軍井?這還有沒有法律?”
軍官迎著幾個人走上去“你們…誰是興中會的議員?有誰是跨黨的議員?”
四人面面相覷,一人道:“我們幾個都是進步黨的,我在大總統選舉之后,就已經退出興中會,加入進步黨了。有什么事情?”
“進步黨的?議員證帶了么?拿來看一看。”
幾名大兵邊說,邊舉著步槍,用刺刀抵向這四名議員。四人不知所以,只好指指衣服口袋。
等到驗過了證件,軍官趕緊賠了個笑臉“四位爺,對不住,你們八百羅漢身份太復雜,我這也搞不清楚誰是誰,冒犯了。兄弟也是上支下派,身不由己,各位有什么不滿意的,盡管找我們雷頭去說。這都是他的命令。您幾位回去接著睡,小的一會讓人給您送早點。”
“莫名其妙!興中會的擋部,在廣安門內大街,吳景就在那里辦公,找人到那里去,怎么跑來八大胡同。”
“是,那邊也得去,不過多一半的興中會議員都住八大胡同,來這找著方便。實在對不起四位了,四位您慢著走。”
大兵們來去如風,轉眼間,就跑的不見蹤影。四個人被這么一鬧,也沒了興致,側耳傾聽,外間靴聲刺刀聲砸門聲,以及女人的尖叫聲間或傳來。今天行動的目標,不是這一家小班,而是整個八大胡同,都被覆蓋。四人對視一眼 “李兄,這是怎么回事?”
“還能怎么回事,大總統對興中會下手了。當初他們輸了戰場,卻贏了議會,八百二十個議員,他們一黨占了四百三十五個。成了議會里當之無愧的第一,不管怎么折騰,他們都是議會里的巨頭。大總統想干點什么,還得看他們眼色,大總統早就不高興了。不過是礙于成法,無可奈何,但是這不代表不想辦他們。這不,找到機會,就要動手了。你們瞧著吧,我看這回興中會是要完。看這架式,是要一網打盡。沒看剛才查證件么,查到證件就要沒收,你說這當兵的沒了槍,還是兵么?議員沒了證,算個p!”
另一位年齡稍長的議員,是當初被王庚以現金收買,退興中會而入進步黨,聽了這話,臉上神色很有些不悅。方才說話的,只當對方吃味,連忙道:
“王老,我可不是沖您,您可別往心里去。咱都是自己人,那交情沒的說。今后沒了興中會,議會里就是咱們進步黨的天下,這是好事啊,應該樂啊。我晚上在這請各您吃飯,千萬賞光。趙兄、孫兄,您二位得是陪客,誰也不能少…”
年長者搖搖頭“李議員,你把事情看的太簡單了。我問問你,咱們國會的規矩,參眾兩院,必須議員到場半數,投票才有效。興中會要是被解決了,咱剩下的人,可不夠開會的。你說說,這連會都開不起來的國會,還有存在的必要么?連國會都沒了,咱這議員,又往哪放?”
李議員也感覺出事態嚴重,頗有些緊張“這…不能吧?沒了國會,那還叫共合?”
“共合?你覺得現在這樣,還叫共合?”年長者冷哼一聲“我算是看明白了,這共合啊,不過是大總統的一件馬褂,想穿了就穿上,穿膩了就丟開。只怕大總統穿膩了元帥服,想換身衣服穿呢。來人啊,給我叫車,我先回寓所,把行李收拾一下,免得到時候抓瞎。”
一如這位王議員的看法,到了天光放亮時,參眾兩院之外,已是刀槍林立,軍警持刺刀封鎖會場,手里拿著名單,核對議員證件。有證的議員允許進入,沒證的概不能進。等到十點鐘,會場里的議員也不到法定人數的一半,內閣總里熊鳳凰只好遺憾的宣布,因為與會人數不足,會議取消。
議員們三三兩兩的議論著,不知道大總統是要做什么,又是打的什么算盤。是要重新選舉,還是從省議會遞補議員?等到吃中午飯的時候,另一批說客出現了。
他們屬于京城里一個新興的組織,名為籌安會。以鼓動君主立憲為綱領,已經上了幾次請愿書,要求改變正體,改共合為君主立憲。這種主張,與議員是不共戴天的死敵,兩下見面,本無話說。可是這些說客卻都是才比蘇張的人物,一邊賠著笑臉,一邊說道:
“幾位,我們沒有其他意思,只是希望大家棄暗投明。只要你們加入籌安會,保證一切待遇照舊。將來咱們搞君主立憲,也得有新國會產生,到時候,你們還是議員。”
“什么叫我們到時候還是議員,難道我們現在不是議員么?”一位進步黨的元老忍不住怒道:“我依舊是共合的合法議員,誰能剝奪我議員的身份?”
說客笑而不答,自說自話“共合的合法議員…您連國會都開不起來了,哪還來的共合合法議員?”
吃過午飯的議員,發現街巷間,軍警越來越多,隨著他們的行動,那些被收繳了議員證的興中會議員,每人都有數名警查或軍人“保護”,走出自己的住所,向火車站走去。有人好奇的打問,很快就得知消息 “大總統有令,為了維持京城治安,避免閑雜人等擾亂秩序,非京城百姓,一律遣送回原籍。”
京城里,既有四方流民,更有各省會館,乃至于外地客商,各地請愿團不計其數。如果都要遣送回籍,不知要用多少列車。可是現在看軍警的動作,行動的目標,顯然僅限制于議員,其中用意顯然是杜絕這些議員再次返回國會的可能。
唇亡齒寒。往日里爭吵不休的各黨議員,此時反倒是對于同行充滿了同情。大總統今天可以對付興中會,明天如何不能對付自己?國會開不成,議員就沒了用,自己如果不走,恐怕也要被大兵這么“護送離京”。
李議員嘆了口氣“幾位,今晚上八大胡同,咱們再喝一頓酒,我請客。明早晨,咱們買票,回家!別等人送,咱們自己走。”
夜色再次籠罩了京城,巡街的警查,比平時多了幾倍。自從蔡鋒逃出京城后,大總統對于京城治安越抓越嚴,茶館酒樓遍布密偵,街道上,也從來少不了街巡的身影。
除了山東的武斗派議員外,大多數議員都是文人,遣散他們,不會出治安問題。街面一如往日,死氣沉沉,沒什么動靜。在街口,一個老人攏了火堆,將一張張紙錢,向火里丟去。見到警查也不躲避,自顧的念叨著“完了…完了。拿上錢,上路吧。”
“這是…左四爺。”有警查認識這個老人,向同僚介紹道:“左四爺兩兒子,鬧葛明的時候,人就在湖北,不知道怎么想的,也都當了葛明黨,結果全都陣亡了。老頭成了絕戶,腦子多少有點糊涂,別跟他一般見識。估計,這是又想兒子了。”
警查走過去,朝老人說道:“四爺,這天不早了,該回家了,別在外頭待著了。趕明個,興許少爺就回來了。”
老人抬頭看看,又低下頭,自顧燒紙“那么多大活人,都變成了死人,結果白死了。傻小子,你死了有什么用啊?這才幾年,都回來了,全都回來了。共合完了!我是絕戶,死了沒人燒紙,共合也是絕戶,也沒人發送。我們絕戶得幫襯著絕戶,沒人給共合燒紙啊,我得送它一段。走吧,慢著點走,留神,別摔著。有那么多志同道合的在下頭陪著你,你走的不孤單。兒子,你們要的共合來了,它又走了,下去陪你們去了,到下頭,你們接著共合。老爹我還得活著,我得看看,這中國又有了皇上,它又得變成什么樣。”
未幾日,大總統令下,對參眾兩院實施全面改組,舊有議員盡數作廢,以新議員取而代之。同時下令,共合各省,民政歸巡按使,軍政歸,于各省增設道職,同時將省議會就地解散。
自大金皇族內閣之后,共合再次迎來,無議會時代。歷史出現了輪回,百姓發現,好象有些舊事開始重演。卻不知這次,誰家旗落,誰家旗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