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王的身體,已經一天不如一天,即使是素來紈绔的承振,最近也很少往外面跑,他知道,自己和父親相處的時間不多了,能多待一會還是多待一會。慶王不愿意住在醫院里,也沒住在青島的別墅,而是搬回了濟南的別院。
這別院比鄰慈喜太后住濟南時的行宮,也是一等一的豪奢宅邸。留聲機里,放著譚叫天的定軍山,聽著慶王一陣陣的咳嗽,看著他干癟的皮膚上,明顯可見的老人斑,與當初意氣風發的老父幾成兩人。承振的鼻子,總覺得有些酸。
“阿瑪,您要是愛聽譚貝勒,兒子回頭把他請到府里給您唱…”
慶王擺擺手“用不著了。阿瑪這一輩子,前半生吃苦,后半生享福。什么席面沒吃過?什么戲沒聽過?現在,不折騰了。聽幾耳朵留聲機,就算知足。京里頭,袁四沒動靜,我不給他寫信,不是不愿意寫,而是知道沒用。到了他這個地步,我這個恩師已經壓不住他,寫信只會適得其反。只要他自己腦子沒壞,就不至于干出什么蠢事來。承振,阿瑪讓你做的事,你做的怎么樣了?”
承振道:“跟阿瑪回,電影公司的人都派出去了,按您的吩咐,到各處巡演宣傳,連戲班子還有唱大鼓、唱武松的,都一樣。就是不知道,有多大用。您老歲數大了,該歇著就歇著,這事您別操心,老十和妹夫那邊,不至于真為些難民翻了船吧。再說,這不還有普魯士人撐腰呢么?”
“你啊,還是太笨…”慶王又是一陣劇烈咳嗽,“交朋友多是錦上添花,何來雪中送炭?真指望著普魯士人為你遮風擋雨?想當初章少荃,也是那么指望著鐵勒人來著,結果呢?人只能靠自己,才能站的穩當。要是一舉一動,都到了靠外人的地步,就立不住了。難民,不算什么,可是他們身后的人,可不好對付。冠侯這一關,難過啊…”
老人的手輕輕拍打著扶手“想當年,那不過是咱們的屬國,可是到后來,人家日子過闊了,包衣發達了就不認主子,反騎到主子頭上作威作福。高麗那一敗,明面是敗的章少荃打回原形,實際上,是敗沒了咱的元氣。我后來辦外交,只能低眉順眼說好話,為什么?你打不過人家,不說好話不是找倒霉么!如果是前金的時候,遇到今天這場面,我就又得去求爺爺告奶奶,求求您,簽個條約吧,咱不割地,改賠款行么?也就是到了今天,換了冠侯這樣的人當大帥,才有跟他們過幾招的底氣。咱們不能上陣舞刀弄槍,可是也可以干點別的,好歹也得讓那幫人知道知道,咱完顏家還是有幾個爺字號的人物。我讓你辦的事,就是幫著你妹夫打仗,將來這也是小子你的體面,到了什么時候,都得讓人知道,咱是爺!”
“青島那邊,有些人又不安分,這幫人的腦子,我也是沒有好話說。想學著唐天子借回紇兵滅安祿山,也要手下有個郭子儀才行。就靠他們那些人,就算是想當石敬塘,也沒這個資格。我說話,他們不會聽,還有人在背后罵我,等過段時間,我見了老佛爺的時候,當面跟她老人家分說明白,她老人家一定能理解我的苦心。如今這個結局,對我們來說,已經算是天大的造化,再想不該想的,只會讓自己越過越慘。你記著,攔不住可以,但是別摻和,安心吃喝玩樂找女人,其他的事別去,別給自己找不自在。”
承振點著頭“兒子都明白,阿瑪放心。您要緊歇著,可不敢累著。”
“沒事,你甭擔心我。這一寶不掀盅,不知道開大開小,你阿瑪,還舍不得死呢。”
慶王忽然又想起什么,吩咐道:“你去,老十說一聲,讓胖妞和小寶來,我想多看他們幾眼。讓冠侯也來,總歸是親戚,能救一個是一個,最后賣一次老臉,看看冠侯能答應我什么。我也得提醒他一句,留神對方玩陰的。咱爺們是明刀明槍,講的是君子戰。那幫孫子什么壞招都有,可留神別讓他們陰一下子。”
濟南街頭,一名身穿重孝的女子跪在那里痛哭著,向行人尋求幫助。在面前,則是一具蘆席包裹的死尸,外加一只破碗。典型的賣申葬父戲碼,隨著難民的大量進入,或真或假,類似的戲,每天不知道要上演多少。
珍珠泉附近,一處二樓建筑上,某位來自外省的畫家,與主人商定好房租,隨即一氣支付了半年的房錢。說是要在此長期觀察,尋找靈感。
一名年輕貌美,充滿青春活力的女子,將名刺送到了副官長高升手里,聲明自己是《亞細亞報》的記者,請求對趙冠帥進行采訪。
公署內,趙冠侯的手,輕輕在腿上叩著拍子,哼哼著“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眼前的翠玉則一身水袖行頭,大袖飄飄的做劍舞。楊玉竹看了她一眼,心里嘀咕著:自己若是舞起劍來,比她的花架子要好看的多。不過注意力還是主要放在趙冠侯這。
聽完匯報,趙冠侯一笑“好角上的差不多了,告訴下面一聲,開演吧。我帶孩子去看看岳父,他老身子骨不好,我得多去看著點。翠玉跟我還有格格一起過去,帶著咱的慰慈,都是他老的外孫子,他看哪個都高興。”
楊玉竹頗有些緊張,“大帥,您這個時候出門?”
“山東是我的地盤,頭上頂的是我的天,腳下踩的是我的地。要是我被幾個小把戲嚇的不敢出門,那不用打,就已經輸了。過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楊玉竹看看翠玉,后者大方的一笑,走向后面換衣服,顯然是給兩人留空子。楊玉竹咬著牙,將頭向前湊了湊,趙冠侯將頭湊到她耳邊,小聲道:
“比暗殺,我是他們的祖宗。惹毛了我,拼掉自己性命,能讓扶桑天傾地頹,全國縞素。所以他們自求多福,別把我惹急了就好,否則大家一拍兩散。”
說完這話,他猛的在楊玉竹耳邊吹了口熱氣,不等后者有所反應,就一個箭步跳出好遠。哈哈大笑著向后走去,只甩下一個滿臉通紅,不知是該翻臉,還是該哭的楊玉竹。
自賣葬父的女子,被人看出了門道,雖然皮膚黯淡無光,但手上沒有老繭,一看就是大家閨秀出身,絕對不是村姑。皮膚黯淡,多半是餓的。
看她的五官,一準是個絕色。于是,城里幾個無賴就湊過來問價錢。可是話沒說兩句,就聽到一陣軍靴踏地聲,可著山東,就這聲音最嚇人。那些無賴,仿佛是被鞭子抽了似的,全都跳起來跑開,如同兔子似的逃的無影無蹤。
一隊舉步槍背鬼頭刀的大兵走過來,為首的,竟是個十幾歲的女孩,冰肌雪膚,金發深目,身后四個身高體壯如同妖魔的大漢,也一般都是洋人。濟南的百姓一眼就認出來,這是大帥府的護兵。
趾高氣揚的洋人,只能給趙冠帥看門,亦是山東爺們津津樂道的體面事之一。不獨如此,包括前金時代,太后住山東時,鐵甲重騎繞彎的習慣,依舊被保留下來。據說那鐵甲,可是從鐵勒重騎兵身上剝下來的,那些著甲者,當初在山東當苦力修行宮,這也是別省沒有的事。所以只看這些背刀洋鬼子,就曉得是大帥府的直屬衛隊,殺人放火沒人敢管,連警查都離他們越遠越好。
異國的女孩打量那苦命女子幾眼,用流利的漢語問道:“我給你一百塊錢,足夠你安葬你的父親,但是你要跟我進府,陪我師父睡覺,愿意么?”
一個小姑娘把陪師父睡覺宣之于口,已經算是令人大跌眼鏡,這種事是這么做,但是話說的如此直白,也算是少有。出身大戶人家女子,臉頓時就紅了,她似乎沒想到是這種結果,有些遲疑的回復著“妾…妾身熱孝在身…”
來自鐵勒的公主顯然沒時間聽她解釋,揮揮手,很霸氣的說了一個字“搶!”隨后,就見死尸被踹到一邊,那個柔弱的姑娘被幾個洋人捉手捉腳的扛起來,轉身向大帥府走去。看著小姑娘得意洋洋的走在最前面,一干山東父老不由嘆道:“這什么世道,連小孩子都學會作威作福了,將來大帥家的小少爺,還不知道要怎么跋扈呢。”
等走進帥府,那名女子終于尖叫起來,“干什么!你們要干什么!這山東還有沒有法律!”
安娜轉頭,朝那女子甜甜一笑,露出已經潔白如雪的貝齒“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要你的人是我,不是我師父。師父教我的審訊技術,一直找不到合適的試驗對象,你最好表現的好一些,否則,我會失望的…”說話之間,她已經來到那名苦命女子身前,隨手卸掉了她的下巴。
當濟南的路燈亮起之時,來自南方的藝術家,終于放下了自己手中的望遠鏡。作為小有名氣的獵人,他從不缺乏耐性和細心。干這行他不指望善終也不指望長壽,可如果太急噪,很容易誤了大事。山東槍禁的嚴格,已經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搞到一支米尼槍,就動用了情報機構的一條潛藏很久的內線才辦到。
他心里有數,自己只有一槍的機會。所以今天即使看到馬車離開大帥府,他也沒開火。除了步槍,還有四枚手留彈,這次,注定是自己最后一次任務,必須保證成功。
一名早已下定決心以死報答天皇的男人,并沒有畏懼或是不甘,相反倒是異常興奮。觀察,細心的觀察,把信息交給上級。即使自己失敗,后繼者,也可以省去很多力氣。也該讓他們看看,我扶桑男兒的勇氣和本領。
樓下,傳來了幾聲輕微的響動,接著就聽到人撞到家具發出的痛叫聲。這個小樓他已經包下,自然不會是房東。如果說自己行動暴露,那現在應該是大隊人馬,而且來人也不會這么笨手笨腳。
刺客有些哭笑不得,流民眾多,這種闖空門的肯定不少,只是不湊巧,怎么會讓自己碰到。他們沒理由放過二樓,也沒理由放過自己。這年頭的賊,殺人也不當回事,他們可分不清住客和扶桑帝國王牌刺客的區別。
自腰間抽出一柄匕首,手輕輕的放在了門把手上,在行動開始之前,絕對不能開槍。以他的身手,就憑匕首,也足以讓來人飲恨。
可就在他的手剛剛放到門上的一剎那,一股巨力襲來,緊閉的房門,猛的被人撞開。刺客受到重襲,身子向后倒退而去,還不等他舉起匕首,兩聲槍聲響起,人無力的倒下。王牌刺客,在子彈面前也沒有意義。
高大如熊的保鏢,確認了刺客死亡之后,朝身后的開槍者滿口的奉承。安娜吹去槍口的煙,搖搖腦袋“如果是師父出手,一槍就夠了,也不需要你冒險撞門。”
保鏢咧開大嘴,露出那一口黃牙“列昂尼德為小公主而生,為小公主而死,我很強壯,可以擋住很多子彈。”
安娜來到刺客身邊轉了幾圈,一邊檢點著戰利品一邊道:“這些扶桑人,其實都是笨死的。所有易于觀察帥府的房子,都是大帥府暗中控制,住進來的人,都等于進了陷阱。前幾年來殺我的刺客,也是這么死的,不長記性。”她回頭又看了一眼保鏢“那個女記者已經問不出什么了,她歸你了。至于另一個女人,我還得玩幾天,最后是你的。”
她看著窗外,路燈燈光燦爛,路燈下,三三兩兩的難民蜷縮著身體,在風聲中,陣陣消防隊救火的鈴聲高響。今夜城里會有不少地方起火,這還僅僅是個開始。從今天晚上開始,注定要不太平。殺人放火,流血死亡,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扶桑人并非只會挨打的沙包,隨后的日子里,山東損失了兩名縣知事,警查局、消防隊干部三十余人,商人、小販、乞丐乃至一名漕幫的把頭,都相繼被殺。
直到一列火車傾覆,包括一名毓卿的同宗女性親屬也在遇難名單之內,毓卿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足足哭了一天,走出房間時,兩眼血紅,只說了一句話“以血還血,以牙還牙!想要比狠,我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