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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之后,天色剛亮,趙家內宅里,就能看到一個身穿雪白練功服的異國女孩,一板一眼的在院子里,跟隨程月操練拳法。一招一式,打的一絲不茍,鳳芝揉著眼睛在窗邊向外看著,打了個哈欠道:
“孩子練的真認真,可是這也太苦了…那么點的孩子,不該受這個罪。我小時侯練功,就覺得苦,可是不練就沒飯,她不應該啊。程月也是,這么早就把孩子叫起來,她不睡也不讓別人睡啊。”
趙冠侯在后面抱住她,微笑道:“她練功,不是為了吃飯,而是為了能活下去。這是她鍛煉的一部分,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受點苦,也是再所難免。如果有一天,她需要自己去面對危險的時候,今天吃的苦,就是她的救命憑仗。咱家那幾個孩子,我下不去,再說我真打,你們一準不許我進房。所以能得我衣缽的,注定是這個洋丫頭。好在咱家那幾個,也用不著靠殺人的手藝吃飯。個人有個人的緣法,也不用心疼她。程家的拳是軍中武技,搏斗的時候是要人命的,她學了有用。程月能吃苦,比起來,師姐倒是有點荒廢了自己北大關撂地的本事。”
鳳芝搖頭道:“那個鐵勒皇上也真缺德,好歹也是一家子,追殺的這么緊,也真下的去手。不對…你剛才是不是替程月說好話來著,抱著我,不許給她說好話。誰敢說我把本事撂下了,一會我把彈弓拿出來,照樣是個神射手。你讓程月跟我打,一準不是我的個。等回頭我教小丫頭彈弓,打鏢,這都是救命的本事。”
她對于生個丫頭頗有些芥蒂,對于丈夫與程月修好更有些心病,在這種事上,可不會落于人后。看她胡亂著穿好衣服,就去翻彈弓的樣子,趙冠侯哈哈大笑道:“把二五更的功夫揀回來,荒廢了可惜。教教小姑娘,也能派遣個寂寞,她挺機靈的。我以后不在家,她也能陪你們開心。”
“不在家?你又要去打仗?”正在穿鞋的鳳芝停住了動作,坐回床上,抓住趙冠侯的胳膊“不許去!剛回來就走,哪有這個道理?就算是云南反了蔡松坡,又或者是孫帝象殺過長江,也不許你走。可著共合,難道就你一個能打仗的將軍,有事就得用你去?”
“不是反了蔡鋒,或是孫帝象。是跟龍王爺打。”趙冠侯笑著擁住鳳芝“自古以來,水患為害最大。你說,我費這么大力氣,把河南、陜西的老百姓移過來干什么。為了移民,還在河南與個土豪打了一仗,如果不是為了移民順利,我何必踏平那個鎮三省的寨子?我移民可就是為了跟龍王爺打仗,拿他們當兵用。我現在不管實際權力多大,名頭上,都是兩江巡閱,總得干點德行事,給后人留點念想。再說,不把水治好,這些人怎么安心種田?他們不安心種田,就會想著造反,那樣我怎么過好日子?”
他邊說邊在鳳芝臉上親了幾口“孫帝象喜歡談主義,談來談去,談到花旗國去了。我不談主義,只談兩個字:吃飯。天大地大,吃飯最大。不管是共合的飯,還是前金的飯,管飽就是好飯。我只要能讓治下百姓餓不死,我就能天天燕窩魚翅過好日子。否則的話,他們就要起來推翻我。所以,治水的事,是該干了。”
姜鳳芝雖然沒有什么才干,但是好歹在民間,于治水的事聽的也不少。自古以來,治水都是花費銀子無數,卻很難見到成效的大工程。前金時代,清江浦的漕運總督衙門,曾經是大金最富的一個衙門,原因就是,每年都有海量的河工銀子開銷。
她皺著眉頭道:“咱們不是治過黃河么,怎么還治?這可是個花錢的事,而且錢花了,未必能落好,說不定肥了一幫治水的官,你還落個罵名,犯不上。這個錢,財政部能給撥款么?”
趙冠侯搖搖頭“以國家現在的財力,想要撥款,基本辦不到。好在可以去借洋債,打著治水的旗號,去向各國銀行借債,這是各衙門口都樂見其成的事。我這個報告交上去,肯定會通過。說句不好聽的,大總統也想從里面過一手,那幫羅漢的胃口很大,喂飽他們可不容易。”
“那你還治個哪門子?最后錢沒落多少,卻都成了咱們花的,你傻啊。”鳳芝說著話,在趙冠侯身上一擰,卻不防被他直接按倒在床上。
“我就說你的身手退步了,還不承認?這么容易,就被我給制服了。黃河我是修了,但是更大的水患還在。這個鍋要追究到當初大金滅宋時,杜充干過一件損陰喪德的事,掘黃河堤壩,但凡有點人性,誰能干出這種以水代兵的缺德事?結果老百姓被淹死無數不說,黃河從此奪淮入海,徹底改道。乃至后來兩淮的水害,也跟杜充這事脫不了干系,可以說他這一挖,貽害近千年。淮河入海口,現在已經被泥封死,倒灌入湖。我要做的,就是把這個入海口通開,恢復淮河舊道,這樣雖然不敢說再不鬧洪水,但是受災的可能性總歸是降低了不少。索菲亞夫人給我推薦了幾個人,都是鐵勒貴族里有名的水利學家,這次的事得用他們幫忙。資金上,向各國銀行團借,另外發行債券,我自己再向銀行借一部分,應該可以湊齊。”
他的手已經將鳳芝剛穿好的衣服解開“當年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我沒他這么大的定力,為了天下的事辛苦我一個人,這我不干。不過正如你所說,這么大一筆錢,誰都想分一筆,我不坐鎮在那,怕也是不成。所以未來的日子,我回來的時候必然會少,趁著現在,抓緊時間要緊。”
京城。大街上,報童聲嘶力竭的吆喝著“號外號外,大借款取得突破性進展,五國銀行團同意慎重考慮…”
身穿西裝的男人自馬車內探出身子,買了一份報紙,隨后回到車內,仔細的看著頭版消息。等到馬車重新停住時,報已經反復看了幾次。
馬車停的地方,正是京城里有名的銷金窟:陜西巷。這個時候,天剛到十點鐘,里面的女子,要么隆中高臥,要么也是初起梳妝,沒有什么客人在。
男子穿堂入室,熟門熟路,相幫與他也極熟,見面就連忙行禮“孟次長,您好,是來見阿鳳姑吧?里面請,阿鳳姑娘正等著您呢。”
這小班的當家大姑娘小阿鳳,在京城里的艷名,一如拳亂之前的楊翠玉。花界之內,一如戰國,一雄滅,一雄興。楊翠玉從良做了太太,小阿鳳橫空出世,在京城之中,極受各路巨紳大員的追捧,正在當紅。
她輕易不留人宿,起的也早,房間里已經有客人在,正聽著小阿鳳唱昆曲。見到來人,先到的客人搖搖頭“別唱了,孟次長是北方人,昆曲不對他的胃口。”
小阿鳳的姿色不及翠玉,但是氣質上,則略有勝之,更像是一個飽讀詩書的大家閨秀,并不會與客人調笑。見到孟思遠,也只一點頭示意“次長,今天來的好早,難道不用坐班的?”
孟思遠亦是個極嚴肅的性子,尤其與小阿鳳這種女性相處時,更刻意保持著距離。只禮貌性的一笑“在職的次長才需要坐班,我這個辭職的次長,自然想去哪就去哪。古人說無官一身輕,我現在與梁總長一樣,都是個閑人。”
與孟思遠對面而坐的,正是共合正府的司法總長梁任公。當初試圖以變法挽救這個國家,最終卻連自己都需要扶桑人來挽救的經歷,讓他在中國的知識分子心中享有盛名。尤其康祖詒晚節不保,雖然如今也回國參與共合國事,但是聲望和民間的清議之中,反倒是師不如徒,遠不如自己的弟子受歡迎。
經歷過變法,與恩師決裂,及至共合之后,受邀組閣。如今的梁任公,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只有一腔熱血的進士。見識過死亡、鮮血,見識過活生生的生命,因為他而被剝奪之后,人已經變的內斂,也變的更為成熟。尤其是自己手上,也有了一批可以共榮辱的議員,也讓他必須更為謹慎,不能像過去一樣憑一腔熱血而做決斷。
他與孟思遠的友誼,在京城里算是半個秘密。孟思遠雖然因為不肯向孫帝象宣誓效忠,而被開除出興中會,但是身上,依舊打著鮮明的興中會葛明黨人烙印,與支持溫和葛明,希望以文明手段解決所有問題的梁任公算是兩條路的人。只有極少數人知道,這兩名共合大員之間,私交深厚到何等深厚的地步。
小阿鳳,正是這少數人之一,她為孟思遠預備了阿爾比昂紅茶,又放入白蘭地“方才還在聽梁總長說,孟次長一辭職,財政部里,不知道多少人會暗自高興,欣慰自己去了一個勁敵呢。”
“我算不上他們的勁敵,或者說,我連他們的敵手,都不配。”孟思遠顯的有些無力,將報紙一放“五國大借款,這件事自始至終,我唯一能做的干涉,就是以私人交情,向冠侯提出建議。希望他能夠在交涉中,盡可能多的,為共合正府保留一點元氣…”
“一個正常的正府,應該是軍事不得干預正直,現在,卻正好反了過來。槍桿子決定一切,財政部實際應該叫交通部。梁士怡的交通系控制全局,我這個次長,只能算是個橡皮圖章。不經過我簽字的東西,一樣可以報銷,我反對的提案,一樣可以通過。那還要我這個次長做什么?既然只能做一個應聲蟲,還不如掛冠而去,到山東,繼續我的事業。”
梁任公苦笑兩聲“思遠兄,你我的景況,相去無幾。財政部好歹還是實權部門,司法部有名無實。軍人犯法,歸陸軍部管理;軍人與民間發生沖突,依舊歸陸軍部管理;甚至于警查犯法,也一樣歸陸軍部管理。這個國家,正在向普魯士發展,變成一個偽裝成國家的軍隊。這司法部的總長,也不過就是個空銜官而已。比起你來,也好不到哪里去。”
小阿鳳學識不差,拿起報紙看了一陣“疏通淮河,導淮入海,這個工程是件好事吧?就是貸款的數字太大,四千五百萬元?這么大的數字,打一場陜西都夠了。”
梁任公指指孟思遠“這個問題,你要問我們的財神爺。他的辭職信還沒有批下來,依舊是財神副使,這銀錢的事,他最清楚。”
孟思遠是個極為負責的人,即使對財政部次長一職全無興趣,但是當職責沒有交卸時,依舊會一絲不茍的旅行自己的使命。聽到梁任公的揶揄,他搖頭道:
“導淮入海,確實是一項有功于國家民族的事情。如果能夠讓淮河入海口暢通,對于幾省百姓都是大好事。但是,這項工程,即使是國泰民安之時,也要謹慎再謹慎。至于現在…不是個時候。”
他輕輕敲打著茶杯“陜西大戰,前后報銷軍費超過兩千一百萬元。這還沒計算各省協餉,這里面,真正用到戰爭以及移民善后的部分,連一半都沒有。剩下的資金么…就只能去問王賡以及賽金花了。”
梁任公道:“猴頭靠著現大洋加刺刀當選大總統,這事辦的極不漂亮,也開了個惡例。共合的總統,可以靠刺刀和大洋獲得,那與五代時兵強馬壯為天子,又有什么分別?搞民住,不是這么個搞法,猴頭這個總統,與其說是選出來的,不如說是搶出來的。”
“這次五國大借款,四千五百萬的工程款里,真正能落到山東治水工程上的,能有一半,就已經很不錯了。猴頭要我當這個審計委員,我可不想把名聲毀在這上。冠侯他的想法是很好的,從移民到準備工程,似乎是想為百姓造福。但是現在看來,他怕是自己,也要攤上個很壞的名聲,這筆借款的用處,將來怕是很難說清楚。”
小阿鳳頗有些不解“仗已經打完了,大總統也已經當選。總統任期五年,那現在提留這筆工款的目的,難道是要為下一次大選做準備?”
梁任公搖搖頭“阿鳳,你這就是沒想明白了。當然,這筆錢不是為大選用的,可是用途同樣不可告人。一就是練兵。袁家的瘸老大,可是一心要練一支模范師出來。上次在河南,便宜了白朗,這回,不知道又要便宜誰。二么,那就是要籌備大事。”
“大事?還有什么大事?”
“阿鳳與官員交往時,沒聽他們說么?大總統就任之后,推行新式官制。文官,按卿、大夫、士分為三個級別,每個級別,又分上中下三等,稱為三等九品制。堂堂共和正府,居然出現了上大夫,你不覺得很可笑么?段芝泉的那個建威上將軍,管理將軍府,同樣充滿了封建味道。又把內閣總禮,改為國務卿,名義上說是效法花旗國。可是花旗國的國務卿,是指外交部長,用來指代總禮,實際是不倫不類。這么一個稱呼方法,無非是大總統見到國務卿時,可以稱卿。阿鳳,你想一想,什么人以卿稱人?”
小阿鳳的兩道秀眉一皺“不會吧?中國好不容易取消了帝制,難道還有人敢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出來當皇帝?大總統是個人杰,從鬧拳亂的時候,就有著不同尋常的手段,應該不會干這種蠢事吧。”
“這話難說的很,大英雄,也難免有為人所愚的時候。現在京里的風聲,確實不大好。山東的前金遺老們,一直不肯好好閉門思過,還妄想著,重新騎在人們頭上作威作福。有人上了共合正解論,提出十年還政說,又將共合兩字,解做周召共合。這用心就很歹毒了。”
孟思遠道:“遺老用心,不必多談,他們本就是前金遺毒,這么想很正常。我所擔心的,是猴頭身邊的人。像是這次推行新法,依舊保留了祭孔和祭天。祭孔猶有可論,祭天,這就全無道理了。只有封建帝王以天子自居,才需要祭天。共合總統,有什么必要祭天?當初黎黃坡就任副總統時,自稱儲二,成為笑談,現在看,倒難說是不是笑話了。”
小阿鳳越聽臉色越凝重“這…這不是要把老百姓,又往火坑里推?我本人就在火坑里,那就沒什么可說的。可是我不希望,還有姐妹掉到這火坑里來。原本還想著,建立一個天下大同,不分尊卑的好世界,沒有了皇帝騎在我們頭上,當官的不能對老百姓任意欺壓,衙門里也不許打人的板子。為了這個目標,犧牲了那么多人,現在又要倒回去,我看,老百姓是不會答應的。”
梁任公點點頭“猴頭多半也想到這一層,所以千方百計的搞錢。畢竟打白朗這件事,讓他看出來,想要打仗,首先就是要有錢。比起他的地位來,人民的死活,根本無關緊要。利在千秋的治河工程,怕是就要壞在私心手里。這三千五百萬,治河是夠了。可是要想讓猴頭成為皇帝,就還差的遠。為了這三千五百萬,猴頭抵押了中國的田租,鹽稅還有關余。整個國家的經濟命脈,都要押給洋人,這個國家,到底是我們的還是洋人的?他這個皇帝就算真的加冕,我看也無非是是個石敬塘。”
小阿鳳頗有些憂心“我在這里,也聽到一些謠言,倒未必是真的。聽說,普魯士公使與賽金花夫人走的很近,這倒沒什么。但是從那里流出來一些消息,似乎山東,要單獨向普魯士貸款。”
“這不可能!”孟思遠道:“冠侯的為人我最清楚,他不會干這種糊涂事。我想,這事是沒有的。”
梁任公對于趙冠侯沒有什么好看法,但是因為孟思遠的關系,也不好說壞話,只說了一句“但愿是沒有的。”
他又看向小阿鳳“我們兩個只顧說自己的事,倒忘了你。你還記得么,我說過,要替你介紹個人?”
小阿鳳的臉微微一紅,這種介紹,自然是恩客之意。她與梁任公只是朋友,不涉于私,不知道對方要給自己介紹的到底是什么人,卻又該如何拒絕。
孟思遠道:“哦?任公兄特意為阿鳳姑娘做的媒,想必不是普通人,但不知是哪一個?”
“阿鳳是風臣中的才女,介紹的自然也是才子才行。允文允武,今之周郎。就是不日就要進京的蔡松坡!他曾經聽過我的課,以我的門生自居。實際我們兩個,應該算做兄弟。如果說這世上,有誰能讓猴頭忌憚,松坡絕對是其中之一。只要他肯站出來闡明利害,我想,猴頭還不至于一意孤行,咱們的國家,總還有的救。”
他又看向孟思遠“當然,也要下面的人不犯糊涂才好。但愿,我們所擔心的,永遠不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