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文相死后,趙冠侯的地位,也在悄然的發生變化。原本,他只是客軍將領,入境剿匪,事后即走,與陜西本土的糾葛不會太深。
可是現在閻文相暴斃,陜西沒有,趙冠侯固然不可能擔任陜西,但是他如果推薦某人接任閻文相的職位,以他的戰功以及大總統的私人關系,這個推薦,一定可以通過。
是以,部隊出發不久,陜西周邊府縣的接濟就已送到。雖然陜西地窮財盡,但是本著再苦不能苦大人,再窮不能窮長官的偉大原則,送來的糧草軍需,頗為可觀。光是現洋,就籌措了超過兩千塊,還有幾個陜西本地產一次性被褥,結果都被送去伺候姜鳳芝。
鄒秀榮與錦姨娘則查點著送來的糧食、棉衣,錦姨娘頗為歡喜“這些糧食,又多了三天的軍糧。這餉道一斷啊,我這心里第一個就揪緊了。我是幫辦糧臺,讓一個婦道任這個職,大帥也是擔了很大的干系的,若是辦不好,我還有什么臉去見他?總算是解了燃眉之急,等打通了路,就好過了。”
“我們采購的洋米,也快運到了,到時候不管怎么說,老四也會打通餉道,不會讓你這個糧臺為難。”鄒秀榮對錦姨娘與趙冠侯的關系略有所知,頗有些為她惋惜。
“老四對你,是怎么個安排?”
“我這個身份,如果要他安排,不是難為他么?這樣挺好的,等過幾年,我老了,跟他自然就斷了。趁著年輕,有這么一段,也不算白活。倒是鄒小姐,你和孟二爺那邊…”
“別提我了,我們的事,你們管不了。”鄒秀榮搖搖頭,臉上卻帶著一絲笑容“老四啊,總想著把我攆走,這回郭劍控制華陰,時刻騷擾鐵路,坐火車也不安全了,我看他怎么個攆法。”
看著她的模樣,錦姨娘沒說什么,只在心里念叨了一句:跟我一樣,也是個苦命的女人。
張正舉的傷,已經好了七成,趙冠侯部隊一動,就把張正舉派出去打前站。前者在羌白附近繪制地圖,順便搞移民時,有不少青壯投軍,趙冠侯將這些人編成了一個連,連長就由張正舉擔任。這次,就是他帶著這一連子弟兵,先去探情報,偵察消息。
這一帶,救國君兵力較多,趙冠侯也不敢大意。尤其曹世英部是各軍里兵力最為雄厚的一股,雖然是佯攻,也要擔心他真的殺出來對戰,是以部隊是按臨陣狀態戒備。前鋒的騎兵與一些游騎發生了接觸,對方退的很快,也沒有求戰的意思。
瑞恩斯坦正在推敲著,該把曹世英打到一個什么地步,才能去羌白時,不想張正舉已經飛馬趕回來。人幾乎是從馬上滾下去,抱著趙冠侯的馬腿大叫道:“大帥!快去羌白!這幫瓜慫喪盡天良,在羌白放火!我的人已經進城去救火了,可是火太大,怕是救不過來。請大帥發兵,救救一城父老鄉親啊。”
“放火?”趙冠侯的神色一凝“在自己的地頭,搞放火焚城?騎兵團,跟我來!”
他不等動身,劉佩萱卻從后面騎著馬過來。她雖然是千金小姐出身,但是也可以騎馬。她的父母還在羌白,一聽這消息,臉色就變的煞白,拉著趙冠侯的胳膊哀求“帶我去…我要看看我爹。”
“上馬,我抱著你走!”
馬鞭甩動,鐵騎化做奔雷,滾滾而去。翠玉立馬看著遠去的隊伍,回頭看向蘇寒芝“大姐,這個丫頭,倒是挺能往前沖啊。”
“她也怪可憐的,你多讓著點她。人家一個千金小姐呢,現在連個名分都不肯給,比起程月還要慘,我們對她好一點,別讓她吃虧。”
“大姐就是心太善,早晚被人騎在頭上。”
蘇寒芝微微一笑,暗道:我若是不善,不是被你當了槍使。你這十格格的枕邊密友,還想利用我,卻是把我看成當日那個蘇寒芝了。只是這話不必說出來,表面上依舊是姐妹融洽,在心里,卻各自打著算盤。
騎兵趕到羌白縣城時,火還沒有滅。一連士兵對于這么大的火,有心而無力。即使加上城內幸存者,力量也大為不足。趙冠侯跳下馬來,將披風解開朝佩萱懷里一丟,隨即喊道:“所有人,跟我救火!”帶頭沖向了火場。
孫美瑤做強盜時,殺人放火的事,干的也不知道多少。可是當她沖進羌白縣城時,依舊一陣氣血翻涌,焦臭的味道撲鼻而來,熏的她一陣頭昏眼花,直欲作嘔。先期入城的士兵,已經被熏成了灶王爺,所有人拼命的用沙土覆蓋,或者用東西撲打,但是成效并不大。
當太陽落山之時,孫美瑤無力的跌坐在一塊石頭上,只覺得周身酸軟無力,竟是比大戰之后更為疲勞。
焦臭的味道并沒有減少,城市里又復多了一片哭聲。救火的收獲,就是城里的大批難民,以及少數保持了斷壁殘垣的房子。整個縣城,已經找不到一間完整的房屋,也找不到一口可以飲用的水井。
劉佩萱整個人仿佛傻了一樣,木木的站在街頭,不知道向哪里走,懷里緊緊抱著趙冠侯那件披風,將它死死的抱在胸前,不肯放開。兩只大眼睛茫然的看著四周,仿佛是突然變傻了,又或者是失去了靈魂,成了個木頭人。孫美瑤看她的神色不大對,問身邊的女兵道:“她又要出什么幺蛾子,是不是又想辦法發賤勾人?”
“怕不是。好象是,她爹娘都沒跑出來。您坐的這地方,過去就是她們家。那是好大一片院子,全燒了,人也都死了。說是匪兵臨走的時候下的令,把她家的人都捆起來,不讓人跑…”
孫美瑤的拳頭猛的捶在地上,起身,來到劉佩萱面前“妹子…你想哭,就哭吧,今后有姐在,姐就是你的親人。你就是我的妹子,誰敢欺負你,我饒不了她!”
“姐!”
劉佩萱大喊了一聲,身子一陣搖晃,人已經倒了下去。孫美瑤池一把抱住她,見她已經昏迷,忙喊道:“大帥呢?大帥在哪?”
劉俊這時跑過來道:“回太太的話,大帥在看難民,怕是顧不上這頭。這幫的,這太缺德了。把整個縣城燒了,給咱留下好多張嘴。本來糧食就不富裕,這下,就更麻煩了。”
羌白大火,留下的是上萬張嘴,他們沒有糧食,沒有財產。所有的糧食,都被胡云翼搜刮一空。除了糧食、財產以外,就連衣服,都被救國君剝去,穿在了自己身上御寒。城里,甚至找不到一個有完整衣服的人,不管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在寒風里哆嗦著,看著進城的官兵,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下場。
北洋軍可以選擇不顧他們繼續前進,畢竟地方官沒有了,趙冠侯也不承擔善后責任。孫美瑤也認為不能再管這些人。
“不是我不發善心,是咱們沒必要發這個善心。這個計策,就是為了讓咱們照顧難民,才留下這么多嘴,否則這些人一個也活不了。咱們的餉道還沒打通,再管這些難民,不是耽誤事么?”
“不,美瑤,你這樣想就錯了。我們不但要管這些難民,還要大張旗鼓的管。在羌白搭帳篷,設粥場。不光是本地難民,周邊難民,也可以來這里等待救援。我再給大荔發一份公事,讓大荔地方官協助辦這個善堂。佩萱雙親皆喪,心情不好,正好也在這里辦辦撫局,她還會看病,可以用的上。糧食么,我這樣跟你說,這個撫局一辦,我們的糧食,比過去就更有保障了。”
“你是說,拿他們做文章?”
趙冠侯得意的在她胸前一捏“這里變大,腦子也變聰明了。這幫子匪徒,留下這么一個好題目,我不做出一篇可以考狀元的文字來,簡直對不起他們。我跟你說,他們自以為這是一條妙計,實際,卻是取死之道。就因為這把火加上長安放搶,救國君這次注定一敗涂地。”
藥粉燃燒,煙霧升騰。一道道白色煙霧升起,身著呢子大衣,各色皮裘的泰西觀察員,漫步在羌白街頭。一邊走,一邊用手里的斯的克手杖,指點著那些帳篷,以及在粥棚前排起長隊的難民。
由于魯軍強制推行衛生令,這些難民的臉上手上的污垢已經被洗去,代之以營養不良造成的蒼白浮腫,以及因寒冷造成的紅。
他們身上雖然已經穿了些不合身的衣服,肥肥大大,總算可以遮蔽身體,也有了一些吃食,但是依舊沒有房子住,只能住在帳篷里。目光呆滯,雙眼無神,是所有難民的共同特征。
他們看著這些洋人,本能的向后躲避,他們在怕洋人。雖然說不清怕什么,但確實是在怕,或許對于所有的有錢人,他們都會怕。
原有的家庭已經被打破,他們大多失去了妻子、女兒、母親、姐妹。加上一些外地新來的移民,他們中有一部分組成了新的家庭生活。大多數人,則還保持著對陌生人的警惕與戒備,距離越遠越好。
“愚昧,落后,野蠻。這就是這個國家的真實寫照。不過即使如此,我們還是要說,發生在羌白的一切,實在是這個東方國家,又一次的人道主義災難。我們在這里,要大聲的譴責,譴責這一災難的制造者,陜西匪兵。這些毫無人性的匪徒,在陜西肆意制造著死亡,而中國正府的處理,卻依舊是低速且緩慢的。唯一值得贊揚的,就是冠侯趙將軍…”
羅德禮飛速的寫著稿子,他相信,憑借這些貼近生活的照片,加上自己的文字,這回一定可以得獎。他四下看看,發現漢娜沒了影子,一旁,另一名記者同行笑道:
“你是在找那位普魯士女士吧?你看,她在那里,在粥棚。真是讓人無法理解,這位普魯士女郎,為什么要參與到這些野蠻人的慈善活動中去。我們發出呼吁,積極募捐,就已經是對他們最大的幫助,要知道,這個國家的傳染病,是非常可怕的。”
“或許,她是個虔誠的教徒吧。”羅德禮聳聳肩膀“老兄,不管怎么說,陜西的局勢必須要好轉起來。”
“沒錯,對于救國君必須做出重新評價。他們繼續活動的話,我們就沒辦法在這里做生意,也沒辦法進行鐵路修建,礦藏勘測。上帝保佑,這些瘋子,在瘋狂的攻擊一切文明的標志。聽說在長安,連教士都已經無法保證安全了。看來,我們應該警告一下鐵勒朋友,對于匪徒的幫助,適可而止。”
羌白放賑的消息,已經在附近傳播開來,附近鄉鎮的難民,都在向這里涌。救國君對這種行為樂見其成,自然不會阻攔,也會安排一些探子進去。但是很快,他們就發現這不是個好主意。
探子總是被揪出來,然后交給百姓處置,這遠比一刀砍死他們,更讓人難受。細作止路走不通,就只好改弦更張,救國君開始有目的的驅趕難民,向羌白一帶前進,以難民消耗官兵為數不多的物資。
可是隨著難民的增加,一部分商人也看到了商機所在,冒著風險,拉著糧食、帳篷、棉衣等救災物資趕往羌白。
這個時候,商隊是最受歡迎的,尤其是販運米糧的商隊,一進城就會受到官兵的保護。雖然眼前這支商隊規模不大,所攜糧食數目有限,但依舊享受到趙冠侯接見的待遇。
商隊老板,是在同州一帶頗有名氣的行商,應酬手段自然不缺,兩下交涉進行的很順利,糧食的價格定的也頗為合理。雖然沒有房子住,但是行商走慣了長途,可以吃苦,隨車就帶著帳篷,布置的極為奢華溫暖,卻也不會受罪。
趙冠侯送這位商人到了他的帳篷,卻見帳篷里,還有個男子躺在那,臉上貼著幾貼膏藥,身上還裹著厚厚的羊皮襖,看不出五官和體形。
商人笑道:“這是俺的侄兒,跟俺學買賣,沒出過遠門,路上受了點風寒,禮數不周,大帥莫怪。”
“周老爺客氣了,我營里有軍醫,如果有需要,讓醫生來看看。”
“不麻煩了,貼點膏藥,發發汗,回頭就好咧。”
“既然如此,那你們休息,我告辭。”
周客商無意的問道:“我下次的糧食,還是送到這?跟大帥交割?”
“下批糧食送到這,交割就找地方官吧,過兩天我就開拔,去打郭劍,前線危險,就不必去了。”
年輕人的身體顫抖了一下,趙冠侯看著他,頗有些關切“看上去是在打擺子啊,要不要找個郎中來看一下。”
“不用,真不用了,我們有藥。”
“那你們,自己注意安全,有什么事就找我。”
等到趙冠侯離去,周客商來到侄子身邊,小聲道:“三太太,那人走了,小人告退。”
“別喊我三太太,我已經不是什么三太太了。你小心一點,別讓姓趙的看出破綻,這個消息,盡快送出去,莫讓大當家吃虧…希望,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