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洋債的辦法,并不算新鮮,但是這次借債,是以兩淮鹽利為抵押,確15有損害趙冠侯利益的嫌疑。畢竟他剛剛控制了兩淮鹽場,收拾了徐寶山,還不等發財,鹽利就抵押給了洋人,換誰也難免有想法。
可是要辦成此事,趙冠侯的干系很重,袁慰亭也不能讓他帶著怨氣上任,連忙解釋道:
“當今天下,雖然南北議和,但是局勢,并不能算安穩。云貴一帶的蔡鋒,虎視眈眈,不可聽令于我。江西、安徽、福建、兩廣,這幾個省,我們的力量也不足以制約他們。不管共合也好,總統也好,手里必須要有兵。沒有兵,就沒有權威可言。所以我們北方,肯定是要招兵,而南方那些民軍,肯定要裁撤。”
葛明風起之后,南方擴軍的速度,已經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武漢三鎮,居然招兵五協,湖南更是有了若干鎮一級的編制。其實際兵力多少未知,但是軍餉是按著足額領取的。導致兩湖積帑,幾為之盡。
袁慰亭上臺之后,自然不會允許南方保留這種規模的民軍,可是兵易聚難散,如果處理不好,這些士兵散落民間為匪,則南方再難安定。北方各鎮,南征有功,亦需要重金厚幣犒賞,否則士兵不能為之服膺,也要生變故。
于民間,要修養生息,重建田園,也需要善加優撫。國際上,庚子賠款以及馬關的賠款,也需要照數支付,事實上,袁慰亭正因為承認了這些債務,及之前大金的條約,洋人對他的支持才這么大。一個滿目瘡痍的國家,要想恢復拿出這么大一筆數字的使費來,又談何容易。
欠了這么多外債,路、礦之權,抵押大半,再想借債,抵押物就不好找。兩淮向來為重要財政來源,整理鹽法,是朝廷無錢之下,想的最后一招救命絕技,袁慰亭把腦筋動到鹽上,也不足為怪。
趙冠侯倒是沒有生氣,笑道:“姐夫,你也不容易啊。金國這么個爛攤子,放到誰肩膀上,挑起來都很吃力。能夠維持局面已經很難,更何況,還要把爛攤子建設好,這就更難了。”
“也只有你,明白我的苦衷。這個爛攤子,不治還不行。別人都只看到我當家,沒人看到我的辛苦。稍有不滿,就會找我這個當家的鬧,說我沒給他們安置好,這就是當家人的難為之處。既然在這個位置上,委屈挨罵,就是家常便飯,做的好是應該的,做不好就成了過錯,這就是代價。五十萬鎊,聽上去不少,折合白銀四百萬出頭,可是先扣利息,到手就沒這么多。光是給歲費,就要用去兩百萬。再加上林林總總的開銷,這筆錢能夠用就好。不過洋債是重利,洋人銀行都搶著放。簡森為了你,把比利時的家當都賣了,你也要對的起她,把這個貸款辦成,也算是對她的報答吧。再說兩淮是你打下來的,鹽關上派你自己的人,和她的辦事員合作,比起別的銀行要方便。”
“我盡力而為,過年不欠饑荒,等過完了年,我立刻就去談這件事。”趙冠侯心知,袁慰亭嘴上雖然敷衍的好,實際卻是與事實頗有出入,現在借洋債,已經不像之前那么好借。
揚基的局勢變的日趨緊張,戰爭幾乎不可避免,泰西的銀行,都在緊縮銀根,控制放貸。保證手頭有充足的現金,應付因為戰爭可能導致的市場變化,同時也為了發戰爭財,做資金儲備。
是以市面上,想要調撥頭寸,不那么容易。松江股票風波之后,大金本土的財政又瀕臨破產,籌款艱難。眼下借貸,一如訂立城下之盟,條件上,不可能像之前大金時代借債那么寬松。可如果新正府甫一成立,就以極為苛刻的條件貸款,又勢必落人口實,成為南方攻擊的一個借口。
袁慰亭這次找自己,就是希望能用自己與簡森的關系,把這筆債務談下來,而條件上,自然不能過于苛刻。抵押物,又是自己控制范圍內的兩淮鹽余。這是自己部隊打下來的地盤,袁慰亭公開收回去,很難服眾,在內部是沒辦法說的。交給自己,顯然又不甘心,通過這種手段,算的上一石二鳥。
他也擔心趙冠侯因此有其他想法,復又安撫。“正如我方才所說,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盡快恢復秩序,確保市面不至于太壞。新正府一成立,那些旗下大爺們的旗餉,首先就沒有了。其次,旗田,也要收回。這些人的去處,就很成問題。他們一旦生出變故,就需要派兵來彈壓秩序,我們北方,必須要擴充部隊。你這次部隊接收了不少俘虜,山東原有一鎮又一協的編制不變,我再給你一個省鎮的編制,陸軍里再給你一個步兵協,你看怎么樣?”
袁慰亭對趙冠侯最大的忌憚,還是出在他這次出兵,接收俘虜太多上。大批受過軍事訓練的士兵,被他吸收進來,使第五鎮的體量空前龐大。這些部隊只要進行武裝,稍微做一番集訓,就能拉出去當戰兵用。以山東的財富,加上這些部隊的力量,足以成為一個新生的軍事團體,與袁慰亭分庭抗禮。
何況趙冠侯與旗人和洋人的關系都比較密切,如果現在旗人宗室、泰西列強出來支持他,以山東的兵力,再加上這些外援的影響,說不定政局就會變成三足鼎立的局面。
在袁系之中,趙冠侯的力量最強,雖然兩人關系遠比其他人為近,袁慰亭也要予以裁抑,以維持自己體系內的平衡。趙冠侯對此已有準備,發財發的多,必然就要考慮著別人眼紅,而袁慰亭提出的要求,也不算太過分。
他先是表示了一番感激,隨后又說道:“旗人的安置上,等到年后,我們慢慢想辦法。按卑職的想法,可以從山東上船,把他們送回關外,那是他們起家的地方。關外開發,人力最重,無人則萬事不可談。現在關外已經比當初有了很大改觀,這與每年山東運去的人大有關系。這些旗下大爺,雖然不大會勞作,但是事態逼迫之下,總有一部分人愿意去求條生路。再有,就是我山東想辦法解決一部分,誰讓十格格是他們的靠山來著。”
袁慰亭有一句話,沒有辦法放在桌面上,就是宗室的巨額資產,大多流入了山東,成了旗人基金。這筆錢由于是存在山東正元,跟趙冠侯自己的錢沒有區別。他安排旗人,也是袁氏體系內的公議。
見他自己開口,袁慰亭就省了口舌。“你有這鋪排很好,不過天下事,未必就能順你心思。咱們還是見事行事為好,那些旗人最難打交道,比起洋人來更不講理,將來有的你頭疼。這回新正府組閣,我本來想把你調動到京里。可是山東離了你,就像船沒了舵手,怕是不成。再者,你的年紀也還太輕,如果貿然任一個部職,不但下面的人不服氣,你自己也壓不住他們,還不如在山東來的舒心。我給你在陸軍部留個次長的位子,等到年歲夠了,就給你補上部長。新正府,要開國會,我給山東留五十個議員席位,你安排你的人進來。有這么多議員在國會里為你說話,你就不會吃虧。”
他指了指那干高談闊論的武官“他們論才干,論戰功,皆不能和你相比。論起親厚,就更不必說。但是有的時候,家中關系最近的人,反倒是吃虧最多。一家之主,往往要拿自己的親人開刀,這也是很無奈的事情,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
“大總統何出此言,按金國的說法,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身為下屬,服從命令是天職,您的命令,卑職不敢也不會有什么怨言。”
“你這就是怨言。你我之間,不要叫的那么生份,我不管是大總統,還是其他什么位置。你永遠是我的兄弟,我永遠是你的姐夫,走,回去準備開飯。”
酒席上,段香巖說起京里的情形,雖然眼下還在飄著黃龍旗,但已經有不少地方上的人,來到京城里奔走結交。這些人或是地方士紳,或是些世家子弟。于新政一無所知,但是可以感覺到,快要改朝換代,投奔新貴,謀求退路。這也是大族名門多年以來的自保之道。
另外一批客人,就是各省的實權人物。各省葛明軍紛起,一部分督撫改弦易幟,自總督變為都督,割去辮子,即成葛明元勛,共合功臣。可也有一部分督撫棄印而走,藏身于租界。現在南北戰事平和,這些人就想著疏通關節,重獲起用,為自己謀個前程。
這些人身上都帶著不少錢,到了京城,就住進八大胡同里,不是宴客,就是牌局,想辦法討好新貴。像段香巖,最近在八大胡同打牌,就贏了將近一萬元。連帶睡姑娘的局帳,也一并有人開銷,不用自己花錢。袁系干將里,有此待遇者不在少數,提起來,自然都是得意無比。
袁慰亭聽了之后冷哼一聲 “可惜,來的都是這些舊派的人物,新派的人,來的還是太少了。葛明黨,還在堅持要我南下就職,這件事你們怎么看。”
孟思遠夫妻與袁慰亭的交涉,辦的不算太順利,只是成功釋放了孫帝象的善意,但是對于恢復南北和平意義不大。孫帝象同意讓出臨時大總統一職,但要求是,國都改在江寧。
從公開層面看,江寧既不屬南,也不屬北,算是北洋和興中會力量都太強的地方,且有南方運河之利,選在江寧建都,也是個極為公道的建議。可是袁慰亭并不糊涂,一旦國都選在江寧,自己與北方的聯系就要減弱,這些驕兵悍將一旦不為自己所制,那么這總統坐的也不安穩。
如果從他嘴里說出拒不到職,未來就要自己承擔這個責任,他這一問,等于是把包袱甩給了一干部下,聽他們是一個什么看法。
唐儀紹臉色變的有些尷尬,歸根到底,江寧就職這事,是他答應的孫帝象,現在事有變化,他最難做人。連忙道:
“容翁…學生認為,江寧建都,不失為一個上上之選。京城被女真人盤踞多年,暮氣已深。方方面面,都擺脫不開女真人的痕跡,并不適合一個新生政權。而且讓南方的人到京里做官,有使人為質的嫌疑,對于未來我們的合作有很壞的影響。依學生之間,不如就依他們所說,把國都設在江寧…”
“我不同意。”段芝泉接過話來“江寧,是洪楊建都之處,首先就不吉利。再者當年曾九帥破江寧,三日不封刀,士兵大肆屠戮,城市元氣已喪,不是當年的江寧可比,在那里建都,我看不會長久。”
趙冠侯示意曹仲昆說話,曹仲昆卻張口結舌,不知道說什么,半晌以后,才擠出一句“江寧不好…我們北洋兵都是北方人,去那吃不慣…”
袁慰亭哈哈笑道:“仲昆說話最實在。吃不慣這句話,聽上去有點粗鄙,實際,就是這么一回事。人以食為天,連吃東西都吃不舒服,其他的事,就更不必說了。我是河南人,吃不慣江寧的飯菜,下面當兵的,我想跟我是一樣的。三軍連飲食都照顧不到,又何談其他?”
唐儀紹聽出他話里的婉拒之意,自己的辯解之詞,就不能說,否則怕是要落一個葛明黨同謀的嫌疑。袁慰亭又道:“可是,我們總這么僵持著,也不是一個辦法。南方的特使,又要來京里游說我,眼看過了年,金帝就要退位。我如果再戀棧不去,破壞和談的罪名,就會加諸在我的身上,各國公使那里的態度,卻也要考慮。”
趙冠侯笑道:“大人不必急在一時,事緩則圓,總是要年后才能交涉,到時候,或許就有辦法也不一定。”
梁士怡也道:“冠侯這話說的好。這件事,不必急在這一時,慢慢想,總能想出來辦法。倒是其他的事,我們要抓緊議,等到年后,那邊一明發詔書,我們這里,就要有個章程跟上。我想,第一就是財政上,我們要有個新局面,過去大金的龍洋,銅子,要逐步收回,紙幣徹底作廢。總不能共合正府,用著承灃頭像的票子。我們得發行新幣,把咱們大總統的頭像印上去。”
袁慰亭搖著頭,連說著不可,自己這個臨時大總統,總歸還是臨時的,誰知道以后有沒有變化。總不能換一個總統,就換一種貨幣。梁士怡則舉了阿爾比昂的例子,雖然換了總統,但是票子上印前代總統的頭像并無干系,只要功績足夠,就沒人能說閑話。
趙冠侯則趁著機會,悄悄一拉曹、李二人,把他們叫到一邊“二位哥哥,老帥的意思,你們聽懂了吧?現在鑄幣,定職,那都不是咱該操心的事,我們也管不了。咱就做好自己的本分,你們要是替老帥了結了心愿,讓他不用去南方就職,二位哥哥的前程,還怕沒保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