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縣城。
陳無為出擊之后,留守縣城的,乃是商會的頭領,制造局幫辦李書平。他是松江巨紳大聞人,在地面上人面很廣,面子也夠,維持地面,幫辦糧餉,也頗為熱心。
可是陳無為綁架陳冷荷這件事,做的讓他很沒面子,陳耘卿與他算是極好的朋友,這下,就連老友的面都不大好見。更要緊的是,來自租界方面的壓力,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松江的經濟,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出口,洋人現在宣布,終止于葛明軍正府的往來,不承認滬軍都督府的合法地位,這對于松江的經濟,自然是個極大的打擊。商會的人,要么承認與滬軍都督府無關,要么就得與洋人終止經濟往來。
證明和都督府無關的辦法,就是不能退出松江商會,這一下子,商會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有三分之一的人退出。
市面上,物價騰貴,洋人封鎖了港口,外面的貨運不進來,城里的物資送不出去。江南制造局為前線趕制的彈藥剛一上船,就被阿爾比昂海軍查扣,作為東南重要港口城市的松江,陷入了封鎖之中。作為負責人,這樣的日子,自然過的不會舒服。在他這個層面,更看到了封鎖之后,帶來的惡劣影響。
伍廷方自始至終,沒放棄和平的希望,往來奔走,希望阿爾比昂人緩頰,或是其他各國出面干預,讓阿爾比昂人停止懲罰。但是各國領事對于此事反應很冷淡,揚基領事干脆閉門不納,這在過去,可是從沒有過的事情。
李書平正自彷徨無計之時,陣陣軍靴之聲,踏破了共合之夢。上千名洋兵及數百名北洋兵忽然自公共租界假道而出,直入松江縣城。
松江的留守部隊,都被陳無為拉到江寧,只留下了少數警查以及商團衛隊。由于大批商人退出,衛隊兵力大不如前,又加上世道艱難,給養微薄,戰斗力就更不足論。何況打先鋒的是洋兵,對其開炮射擊,是否影響兩國邦交,這個責任誰又能承擔的了。
伍廷方奔波使館,想要搞清楚洋兵歸屬,可是另一邊,瑞恩斯坦已經率領部隊長驅直入,控制了縣城各門,隨即就直奔道臺衙門。
李書平守土有責,沒有辦法逃走,只好咬著牙迎出來。見瑞恩斯坦的打扮,與各國正規軍頗有差異。直到對方報通姓名之后,他才知道,來的是第五鎮的洋顧問。
兩下見面很是客氣,瑞恩斯坦道:“我們并不準備在松江制造死亡與流血,當然,前提是貴方配合我軍的行動不能做出任何對我軍有敵意的行為。我們受雇于北洋陸軍第五鎮統制,山東巡撫趙冠侯閣下,而非大金朝廷。此次對松江的軍事行動,是出自對滬軍都督陳無為,綁架趙冠侯閣下側室的報復行動。只要你們登報聲明,罷免陳無為松江都督的職務,我軍將保證,不對松江進行任何破壞。我和我的部下,將退出松江縣城,駐于郊外。當然,為了表明誠意,商團衛隊和警查總隊,必須繳槍,松江改為不設防城市。日常治安,由北洋陸軍第五鎮憲兵營負責維持,所有軍事設施,也由我方接管。”
李書平能夠做洋人生意,交涉無礙,聽了這些之后,并沒有急于表態,而是反問道:“瑞恩斯坦閣下,您的這種要求,租界是否支持?”
“我們就是坐著阿爾比昂的兵船,一路從煙臺到的黃浦江,我想,這足以證明租界的態度。wWw.”瑞恩斯坦冷聲道:“我們將給閣下十二個小時思考時間,十二個小時之后,如果貴方不能給出明確答復,我軍將采取自由行動。”
所謂自由行動,必是有不忍言之慘禍發生,目前留守松江的力量里,武裝商團為最大,消防隊、巡警次之、再次就是范高頭和他的一干漕幫弟子。李書平身為士紳,自然不會和范高頭有什么往來,只是派人去請幾名商會理事一起來議。
幾人剛坐下,就有人道:“你們聽說了沒有,范高頭跑路了。”
“他跑路做什么?這種白相人,誰來都能吃的開,犯不上逃吧。”
“聽說是憲兵營下了命令要抓他,阿爾比昂的勃羅斯上校,也簽發了對他的逮捕令。租界和華界都混不開,只好上船跑,跑到哪里去,就沒人知道。沈保升之死,據說和范高頭脫不了干系,趙冠侯跟沈老大是好朋友,這是替友人報仇來著。洋人的立場很明確,我們不好硬頂。要不然他們直接用洋炮來轟城,咱們根本頂不住。”
情勢如此,不投降已經不大可能,更別說現在城里,興中會力量薄弱,立憲派和本地商人占了絕對的主力。這些人都是本土派,不希望自己的利益受到損失,沒人愿意在松江打仗。
警查總隊的負責人宋剛,不等會議商談結束,就已經宣布投降,交出武器。除此以外,警查控制的幾座軍需倉庫,無條件轉交給魯軍。這支力量的倒戈,讓天平的傾斜更加嚴重。
伍廷方雖然是章桐時代的外交高手,可是在手上沒有籌碼的前提下,任何高手,都沒有意義。
兩個小時不到,剛掛起來沒幾天的五色旗落下,一面不倫不類的白旗扯起來。以示松江局外中立,不屬于任何一方。報館方面,則由申報和滬報發出特刊,通報松江咨議局的決定,罷免陳無為滬軍都督一職,暫由李鐵仙代任。
可是當眾人找瑞恩斯坦交涉時,卻一時沒找到這個洋人。很快,制造局那面來了電話,說是洋人帶了一批人,在制造局那里搬機器。李書平大驚,帶了隨從趕過去,卻見一支洋兵拉起警戒線,另外有大批的松江本地人幫忙,從制造局向外搬運機器車床。
李書平大急“這是怎么回事?貴軍承諾過,不拿松江一草一木,這種行為,與貴軍的承諾有嚴重出入。”
“不,這是我讓他們搬的。這座江南制造局,是朝廷的產業,并不屬于滬軍都督府。我是朝廷任命的制造局總辦,自然有權力決定其產業歸屬。現在下令,把制造局挪往他處,公事上的事,我來想辦法,但是你們都督府,是無權阻攔的。”
說話的,是個五十幾歲的老人,一身貢緞袍褂,戴著茶晶眼鏡,神態很是悠閑。這是個松江名人,李書平自然認識,失蹤多時,據說已經離開松江的江南制造局總辦,章桐的外甥李楚寶。制造局被攻克之后,他就下落不明,據說買了船票去山東,沒想到居然在這里碰上。
李楚寶笑道:“這里,是我的地盤,當時趕我走,沒想到現在我能回來吧?一幫亂臣賊子,還真以為能長久?這些機器,還有子藥槍彈,你們誰也別想拿。再給你交個底,你們不是嫌制造局里的槍彈太少么?實際制造局的武器彈藥一點都不少,是我已經聽到風聲,不想讓這些彈藥軍火,落到你們這些亂黨手里,所以提前做了準備,把大部分軍火存到了租界的倉庫里,所以你們撲了個空。現在我做主,把這些軍火全部撥給第五鎮使用,你們就不用惦記。這次我倒要看看,我們截斷了歸路之后,陳無為,還怎么回來。”
江寧。
由于阿爾比昂領事的調停,太平門一帶,被劃為非軍事區,這個名詞雖然聽上去不錯。實際情況是,第五鎮可以在非軍事區內構筑陣地,整頓對付,囤積輜重。葛明軍不能對太平門一帶發動進攻,這片區域等于被第五鎮無條件占領。
江寧商會的會長,以及本地幾名紳董議員,全都在城樓外,等著拜見趙冠侯。這些士紳在江寧本地都算是有能量的人物,即便是兩江總督,也要賣他們幾分面子。可是城樓內,陳冷荷卻把這些人的名刺拜貼隨意往旁一放,霸道的宣布“先不許見,現在是吃早餐的時間,叫他們等。”
隨后,又小心翼翼地將黃油涂抹在面包上,遞到趙冠侯嘴邊,如同哄孩子一般說著“親愛的,張嘴…”
趙冠侯并沒有吃面包,而是抓住她的手,一把將她帶到自己的懷里,微笑道:“怎么,轉了性子了?我記得我的松江太太,可沒這么溫柔過。”
“什么松江太太…太太就是太太,哪還分什么松江山東的。當時跟你開個玩笑,誰知道你居然順桿爬,現在倒成了我的錯了。我有脾氣我知道,慢慢我會改,但是不代表我不會溫柔。女人么,溫柔都會的,只是以前不想被你看扁,以為我只是靠姿色取悅男人的那種女人。現在,你是個傷員,當然要對你溫柔一點,等你傷好了之后…到時候看你表現再說。”
趙冠侯在她身上摸了幾下,卻發現自己的手伸不進去,驚訝道:“你…你把衣服縫起來了?”
“恩。”陳冷荷小聲道:“我吃不準那些人的紀律到底怎么樣,對待女孩子又是什么樣的態度。一度,我想過要自殺保持自己的清白,可是又覺得那樣太傻了,至少要見你一面之后再死。那幾天真的很苦,每天都要拿一件利器,隨時準備著拼命,好在沒有發生什么。再后來,就有人保護我了,就是翁梅倩,聽說有個綽號,叫豹子頭林沖。起這綽號的人真缺德,翁姐是個好人,心地很善良的。我找她要了針線,把衣服都縫了起來,這樣就沒人能害我。而且始終不洗澡,食物上也很小心,總算可以保持自己干凈。可是…味道一定難聞死了。”
“不覺得啊,我倒是覺得,你始終是這么香。按敬慈說的,他的松江媽媽是仙女,仙女身上,是不會有味道的。”
“小毛頭,這么小就懂得討好女孩子,等長大了可怎么得了。”陳冷荷臉微微一紅,繼續將面包喂著趙冠侯“等我們打完這一仗,我好好洗個澡…隨后就…再結一次婚吧。我們上次的婚禮,太草率了,還是我嫂子拜的堂,對我太不公平了。我想要一個婚禮,不用很大,但是一定要我們兩個參加,夠溫馨就可以。我要再舉行一次儀式,鄭重其事的嫁給你。”她的臉越發的紅了,即使已經成了夫妻,這樣的私密,仍讓她大為羞澀。
“這次翁姐幫了我很多的忙,雖然我知道,那是她們有所求,但是這個人情也是要認的。我想回了松江以后,準備一筆錢借給她,只做壞帳算,不要她還。”
“這你自己拿主意就好,我不干涉的。”
“不,你是我的丈夫,銀行總歸是你的,我這么做,必須要得到你的同意,否則就不能那么安排。我知道,我過去很任性,也有些不甘心,畢竟我們的結合,與我想象中的情景不一樣。可是…可是我必須承認,我現在是真的愛上你了。你給我發的那些電報,是我最寶貴的財富…可是卻被陳無為那幫混蛋給弄丟了,早晚要他們好看。如果讓我重新選擇一次的話,我還是會嫁給你,做你的妻子。”
她又說道:“陳無為跟我說,山西光復,閻易山成為都督,和第六、第二十鎮組成燕晉聯軍,這可怎么是好?萬一他們打到山東去,寒芝姐姐她不就會很危險?如果…如果不是為了我,你也不會這樣。”
“不光是你,我的每個太太遇到危險,我都會用全部力量去救她,這一點,是沒什么可說的。至于山東的事,你不用擔心,我雖然沒想到山西和吳定貞會反,但是也想到過發生變故的可能。在山東,我留守的警備隊,足以解決這些問題,再者說,吳定貞…未必是問題。”
軍事上的事,陳冷荷是個外行,沒有必要做過多解釋,只要他有這種態度,陳冷荷就放心了。趙冠侯又道:
“瑞恩斯坦已經占領了松江,現在是山東沒有問題,松江已經失守,兵鋒直指江陰,江寧城內的聯軍,一如甕中之鱉,連歸路都要沒有了。江面上,是阿爾比昂的兵船,他們敢走水路,就得等著下河喂甲魚,要是想和我硬拼的話,我倒要看看,他們拿什么拼。”
就在這段時間內,太平門附近接收的降兵已經超過兩千人,還有一部分士兵雖然沒投降,但拒絕參加戰斗。更為可怕的是,趙冠侯的警衛營,在江寧城內執行特種作戰任務,如同幽靈一般忽隱忽現。燒毀軍事物資倉庫,割斷電話線,制造假消息等工作層出不窮,嚴重影響了守軍的士氣與精神。物資上,也出現嚴重短缺。
雖然守軍從兵力上,依舊有數千人之多,可是如果接火,最樂觀的情況,也無非是阻止第五鎮進一步擴大戰果,雙方于太平門一帶激戰。這一點對于守軍來說,自然是糟的不能再糟的消息,本地的士紳大戶,也不會允許這一情況發生。
是以等到九點鐘一過,幾名士紳得以拜見之時,同時跪倒在地道:“大帥,既為夫人而來,如今夫人無恙,還請高抬貴手,可憐可憐這一城生靈。”
趙冠侯冷笑著,看看身旁的陳冷荷“話不能這么說,我的夫人好端端的做生意,被人從松江擄到江寧,然后說一句人救出來就算了,天下有這種便宜事么?我進城的時候,得幾位員外出了很多力,我也要給你們面子,只要我夫人這口氣可以出,我怎么樣都好。幾位也不用太擔心,即使要打,我們也會有分寸,盡量避免誤傷,不讓幾位受太大的損失。如果實在攻不下,我就撤退,到時候讓張員來,他是久駐江寧的,人地兩熟,相信他來之后,一定能把此事圓滿解決,皆大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