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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四章 袁慰亭的決斷

  戲折子送到前院,殷盛的神情頗有些尷尬,現在還沒到開席的時候,外面四個人支了桌子打麻將。兩位搭子,一是趙冠侯,一是承振。殷盛一邊洗著牌一邊搖頭道:

  “這…怎么來這么一出…過生日的時候,都求個吉利,哪能來這么喪氣的,還是換換吧。容庵,我跟你的交情,這是不用說的。當初五爺要對你不利,我可是據理力爭,這總不是假的吧?你說說,這要真是十二金牌,我還能讓你去么?”

  “恩上,我當然明白,以咱們的交情,你絕對不會害我。慢說是咱們的交情,就是說公事,我也該為國出力。可是我的身體,你也看到了,這腳實在是…坐在家里,閑談幾句尚可。真要是委我以重任,做此官,行此禮,以我現在的身體,怕是不堪勝任。再說,這兩年閑下來,人也待的懶了,再讓我操心軍務,心有余而力不足,怕是要誤公事。”

  殷盛搖頭道:“容庵,話可不能這么說。北洋六鎮,是你帶出來的兵,你就是他們的主心骨,只要你到前線坐一坐,這仗就好打,比我車上的幾百萬軍餉可管用。”

  袁慰亭正色道:“咱們在小站一起練兵,操典恩上也是看過的。咱們練兵,練的是朝廷的兵,不是誰的私兵,教導的兩個字,就是忠和勇。忠,就是忠于朝廷。不管北洋幾鎮,他都得聽朝廷的話,不是聽我的話。論公您是朝廷的欽差,代替朝廷,論私,您與眾將有師生之誼,他們斷不敢不聽調遣。話說回來,誰要是敢不聽令,您手里不是有軍法么,只砍他幾個頭,看他聽不聽?”

  話到這步,不留余地,殷盛就知袁慰亭絕沒有出山的意愿。只好退而求其次,一指趙冠侯“容庵,我這次來,也是來借趙云的。冠侯要是到了前敵,憑他的威名,一準能大破亂黨。你可得幫我說說,讓他跟我走一趟。”

  袁慰亭笑道:“怎么?我現在一個白丁,還能做一個巡撫的主了?他山東有沒有公事,我是不清楚的,若是有公事,怕是走不開。其實恩上,你這是找錯了人,要勸動冠侯,有現成的振大爺,疏不間親,我可要往后排。”

  幾人正說著話,外面,忽然一個家人匆匆跑進來,看臉色很是慌張,手中拿著一份電報稿。殷盛連忙扣下牌“容庵,你先忙正事。”

  “我一個賦閑的白身,哪有什么正事了,真是的,送電報也不挑個時候。現在發電報,無非是給沈氏慶生…”

  袁慰亭邊說邊接過電報稿,可是剛一看,臉色陡然一變,笑容瞬間消失,臉上滿是戚容。雙手微微發顫“這…這…怎么成了這樣。”

  殷盛見情形不對,連忙問道:“容庵,出什么事了,別著急,慢慢說。”

  “陶齋…殉國了。”

  他手上那份電報,是從四川輾轉而來,上面的內容,卻是袁慰亭的兒女親家,旗下三才子之一的端方端陶齋,于資州被戮。所部新軍,已經倒戈,其人頭被倒戈的部隊送往武昌,具體下落未知。

  殷盛也是一驚“這…這是怎么話說的?趙爾豐在四川從賊,我是知道的,可這是他的權宜之計,與亂黨虛與委蛇而已,怎么也不會真的戕官。而且端四這個人,對部下素來寬厚,不曾打罵士兵。有部下染病,他雇了轎子,抬著部下前進,怎么會…怎么會?”

  端方與殷盛一樣,帶兵打仗都是外行,但是對部下要求不嚴,素以恩義結交,想來縱然有亂,不至于殺身。可是看電報上的情況,端方與其弟端錦,都為亂兵所殺。這就是彼此之間不留情面,殷盛推己及人,只覺得背后陣陣發涼,這牌也打不下去。

  袁慰亭似是悲痛以及,說了聲告罪,轉身向書房走,趙冠侯連忙起身攙扶著,與他一路向書房走去。承振搖搖頭,似乎在想什么,半晌以后,才嘀咕了一句“端老四這一走,他那些寶貝珍藏,不知道便宜了誰。鐵琴銅劍樓一樓的藏書,我可是惦記半天了,這回,不知道落在誰的手里。”

  等來到書房里,趙冠侯極自然的松開了手,袁慰亭也沒了方才那副跛態,步履從容的坐在太師椅上,臉上非但沒有哀容,反倒有幾分笑意。

  “端陶齋死了,四川大亂,七千萬川人起來造反,我看這回,盛補樓又當如何安撫。他原本收四川路權,就是有意羅織大案,用以折我羽翼。卻不曾想到,如今大亂已生,他又如何壓制。端陶齋是才子,可惜,這個時代,已經不是才子的時代,天下,終歸還是要屬于強人。朱爾典和板西八郎都說過,未來的世界,是一個屬于強人的世界。弱者將被強者吞噬,公理道義,都要讓位于力量強權。中國弱小,就要被強國欺凌,端方無能,兄弟兩人,皆喪于亂軍之手。仁義道德,這時候都沒有用處,只有兵權實力,才能保全身家。他生平酷愛金石,不蓄私產,這一死,家里的人生計怕是要出問題,冠侯,你替我送兩萬銀子給他家度日,再把那些珍藏想辦法弄到山東去。辦這事,你最擅長。”

  “姐夫放心,小弟一定辦妥。”

  袁慰亭笑道:“他是我的姻親,我卻對他的死,毫無悲痛之情,你會不會覺得我不近人情?”

  “自然不會,姐夫已經勸過陶公不要趟這混水,是他自己不肯聽從,這怪不到姐夫頭上。從他帶兵入川之時,就已經注定有此結果。大家心里都有數的事,又怎么還有眼淚流下來。”

  “就是這個話了。”袁慰亭點點頭“趙爾豐拒陶齋于資州,當地紳士勸陶齋就地起義,宣布。他或是順天應人,就地起兵,或是間道離蜀,返回京城,再不然遣散隊伍,接受改編,都可保全首領。其進亦不進,退亦不退,軍心渙散,糧盡餉絕,這是自己取死之道。我的眼淚,怎么也不會為這種人來流。”

  他素來看不起端方這個名士,此時干脆一股腦說了出來。“端四其人,只合吟詩做對,哪配統領貔貅。就如外面的午樓,要他帶兵出征,這是取敗之道,還想拉上我陪葬?我可不隨他,去走這么一遭。”

  趙冠侯點頭道:“姐夫所言甚是,殷盛此人,吃喝玩樂樣樣皆通,但是說到領兵打仗,一無所長。若說紙上談兵,他卻是連紙上談兵都做不到,這樣的人到了前敵,實在是沒什么用處,下面的部下也不會服帖。我們是姐夫練出來的,都愿意聽從您的命令,殷午樓這等人,還不配指揮我們。”

  袁慰亭搖搖頭“我賦閑以來,除了你以外,看我的人不多。士珍他們雖然來看過我,但是次數不多,所談的也不涉及軍務。金英這次做壽,他們也是禮到人不到,不曾親自來賀。若說惟我馬首是瞻,也是談不到的話。我當日小站練兵,不曾存過私心,只想著為中國練出一支強師,不讓洋人再輕視我國,任意欺凌。從沒有想過,要讓這支部隊成為惟我命令是從的私人軍隊。若是殷盛有才,他們自可按其命令行事,我也沒有出頭的機會。可是現在,朝廷只信旗人,旗人里又有幾個能領兵的?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不是我袁某人要出山,也不是那些人非我的命令不聽,而是除了我之外,還有誰配指揮這十萬虎賁,誰又有這個資格來力挽狂瀾。”

  他對趙冠侯道:“我要你想辦法把陶齋的私藏弄到山東,外人聽來,未免有趁人之危,欺凌孤兒寡婦的嫌疑。更別說陶公與我有親,如此行事,更讓人非議。可是,端氏家用緊張,開銷也大,若是放任不管,這些金石古董,早晚都要被他的子弟賣了換銀子。這些東西賣給誰?還不是洋人。歸安陸氏皕宋樓、十萬卷樓、連守先閣,這幾處所藏的古書,盡為扶桑財閥所得,存入扶桑靜嘉堂文庫之內。我國士人,多有指責,認為這幾家的子弟不肖,不該把中國文明的瑰寶賣給洋人。可是他們卻不曾想過,我國弱而彼國強,彼欲取必有辦法到手。連朝廷都守不住土地,一些讀書人,又怎么守的住古籍?陶齋的那些藏品,與其落到洋人手里,還不如放在我們手中,至少可以保證它們留在中國。若是我不拿,這些東西,就要被洋人拿走,只要保住這些寶貝,落一個欺凌孤兒寡婦的名聲,又能如何?”

  趙冠侯起身一禮“姐夫的胸襟見識,小弟佩服,咱們只求無愧于心,其他人怎么想,就顧不得了。在眼下這個亂世之中,孤兒寡婦想要保存家財本就困難,與其被宗族奪去,或是被外人搶去,還不如我們拿過來,再好好贍養他們,不讓這孤兒寡婦忍饑挨餓。這非但不是罪過,反倒該算功德。”

  袁慰亭拈著胡須“厚待孤兒寡婦…其實還有宗族…這確實是一件善舉。”他又問道:“冠侯你看,眼下的局勢如何?”

  “長江中游三省,已經聯成一線,陜西復又失守,未來恐有更多的省份,也要生變故。其做大之勢已成,想要壓制他們,并不容易。但是,這不代表葛明黨人就真的那么厲害。查各地起事之實,葛明黨的力量,并不算如何強大,多是依賴地方上的士紳出力。地方上咨議局的鄉紳、南方的新軍是葛明軍政府的主力,再不然就是借重會黨。”

  “這種方法,如同某人開店,自己全無本錢,本錢皆賴借貸,攤子做的大,根基卻不牢,隨時都可能倒閉。再者,他所依賴的力量,也不足恃,以會操為證,南軍戰力皆不如我六鎮,北軍南軍交戰,我們先有勝算。且軍正府初立,又大規模擴軍,部隊素質較過去更劣。其內部,更非鐵板一塊,反而矛盾重重。南昌的吳介章是宿老,九江馬玉寶是新秀,一省二都督,自己就先要內訌。陜西的亂黨,純粹是關中的刀客,與胡匪沒什么區別,亦不足論。真正要緊的,還是武昌,只要武昌拿下來,其他各地的葛明黨,差不多也就是傳檄而定。”

  袁慰亭哈哈一笑“你在軍事上的看法,與我相同。但是在方略上,又有差異,金英點的這出風波亭,你該好好看一看。岳飛破金兀術很容易,可也就因為很容易,所以朝廷想要殺他的時候,就沒有多少顧慮。一件東西太容易到手,就不會懂得珍惜,名臣良將如是,勝利,亦如是。我已經給華甫發了電報,要他謹慎行軍,免中埋伏,但愿他能明白我的用心。”

  趙冠侯道:“華甫這個第二軍統制,要服從第一軍統制指揮,就算他想要不謹慎,怕也是辦不到。午樓在民權受了這番驚嚇,又有陶齋故事,路上必然是謹慎再三,不敢有絲毫大意,葛明黨人再想打一個埋伏,一準是勢比登天。”

“如此說來,那倒是朝廷的福分了。這么多的兵,這么多的餉,要是出了什么閃失,責任可擔待不起。”袁慰亭臉上笑意更盛  “冠侯,這回朝廷,非用我不可,可是我絕不會那么容易出山。他得他的急驚風,我做我的慢郎中。你不要理殷盛怎么說,隨他怎么哀求,你只穩坐釣魚臺,只等我的話,你再動。但是你的兵,一定要準備好,一聲令下,要他們去哪里,就要能到哪里。與洋人那里,也要做好交涉,必要之時,雇傭洋人的輪船火車,不要出問題。過兩天,板西八郎也要來給金英拜壽,到時候你跟他見一面,現在正是需要這些洋人的時候。袁某當日投軍之時,一心想著忠君報國,做出一番事業報效國家,光耀門楣。可是我有心報國,別人卻要拿我當亂臣賊子看待,既然他們逼著岳飛做薛平貴,我也只好從了他們的心意。冠侯,你只要好好跟著我干,一準沒有你的虧吃。”

  “姐夫,別這么說,咱們是一家人,自己人不幫自己人,又去幫誰?山東數萬健兒,皆聽姐夫的吩咐。除了您以外,就算是拿來尚方寶劍,也別想動我手下一個人!”

  等再次來到前廳時,殷盛與承振,已經拉著寶申、齊耀林一起推大牌九,約定贏家將款項,全給端家做安家費用。等到趙冠侯回來,殷盛道:“冠侯,容庵的腳病,一時半會是動不了。你能不能給我一個面子,我們不提公事,只提私交,就看著我當初保你上軍校的面上,可以不可以隨我去這一趟?”

  這種問法,不啻于推車撞壁,幾無回轉,趙冠侯卻也有準備,苦笑道:“午翁,您這是逼我啊。也罷,話說到這,我也就跟您說實話吧。濟南女子師范大學那,我最近新戀上一個學生,正是熱絡的時候,幾天看不見我,她就鬧著要自殺。您說說,我這是沒辦法啊。想帶她去前線,她的膽子又小,這可怎么辦…”

  承振在旁適時說道:“冠侯,你這也就是現在說,要是讓老十聽見,可是個熱鬧。這玩意要真是自殺了,一準瞞不住,到時候你留神你家里啊。”

  “就是這個話,就連壽宴我也待不住,過兩天就得回去,先把那女學生穩當下來再說。”

  殷盛見兩人一唱一合,知道自己萬難說的動,只好嘆了口氣“既然如此,我就不勉強了,這回,就只好我自己去闖闖龍潭!”

  這一局牌賭到開戲,才宣告結束,殷盛手風很順贏了接近七千兩銀子,他將銀票交給趙冠侯,又拉他來到一旁,小聲道:“冠侯,我問你點事,你那宗室基金,把握不把握?我現在入一股,來不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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