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喜死后,隆玉占了慈寧宮,瑾妃則緊隨其后,占了永和宮,復形成兩宮并立的局面。只是這兩宮既缺乏才具,也缺乏手段,無論聲望與威信,都不能比當年那東西兩宮。
于朝臣之中,兩宮權威甚弱,壓不住北府醇王,只有承澤及小恭王等人,以兩宮為手段打擊北府。太后太妃,只不過是競爭中的工具,自身的權威不彰。
召見的地方,是在東暖閣,剛一進宮,小德張就迎出來,先給慶王請安,又喊一聲兄弟,與趙冠侯見禮。他如今已經是大總管,地位一如當日之李連英。
兩宮雖然權柄不重,但有名位在,他靠著隆玉,也能賣出些官職,或是為人開脫免罪,很是發了筆財。
趙冠侯進京之后,雖然沒去看他,卻給已經成為小德張外室的凝珠,送了一筆頗為可觀的銀兩。一有交情,二有銀子,小德張自然就傾向于趙冠侯一方。
因此兩人見面,寒暄沒幾句,小德張就道:“今個給兄弟道喜,兩宮召見,是好事情。到里頭別害怕,該怎么說就怎么說,今天是您二位的起,北府幾位都不曾在,不用擔心有人打岔。”
隆玉與承灃爭權,也不是什么秘密,今天秘密召見慶王翁婿,內中自然就有聯慶而牽醇之意。既要聯合,必有好處,這多半就是的好處了。
等來到暖閣內,見兩道珠簾已經扯起來,隔絕了內外,不讓人看到里面兩宮真容。趙冠侯與慶王按規矩行了禮,卻聽不到里面的動靜,趙冠侯心內有氣,難不成先要給一個下馬威,跪著對話?
過了很有一陣,才聽到里面,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賜…賜座!”
結巴?隨即趙冠侯就否決了自己的想法,之前皇帝大行時見過,太后不結巴,那就是…緊張。這便明白了,剛才根本不是有意為難,而是太后實際上已經緊張的,忘了怎么處置,到現在才剛醒過味來。
這也不奇怪,隆玉沒有過接見外臣,處理政務的經驗。慈喜死的太突然,之前又沒有栽培過這個外甥女,導致隆玉只能拼命效法自己的姨母,可是學的東西,就全不成樣。就像這秘密召見,本是個極為有效的手法,卻忽略了自己根本沒有和陌生男人交談的經歷。如果單純是慶王,兩下是親戚,倒是可以交談無礙。
趙冠侯是青年男子,她是孀居寡婦,更是個有名無實的皇后。等于是以閨閣之身,與個青年男子對答,心一想到這一層,就未免想著這種召見大為不妥。兩下說話是否應當,神思不屬,對答也就不流暢。
瑾妃在逃難路上見過趙冠侯,與十格格也說過話,賜婚的時候,還幫著翠玉及鳳芝布置過新房,倒是不怕生。可她這個太妃,又不好壓過太后,只好強忍著不說話。
小德張額頭上微微有些見汗,對于這個扶不起的阿斗,心里委實有些急,只好問道:“太后,您看要不要給慶王來一杯參茶?”
“啊…是。你這奴才真是的,人來了這么半天,怎么不給上茶,慶叔是咱們宗室里的長輩,哪有這么對待尊長的,快去!”
兩碗人參茶端上來,隆玉也總算把氣喘勻,問趙冠侯幾時到的京城,山東今年收成,河工,賦稅。幾個問題是早就想好的,君臣對答自如,她的心漸漸也就平穩下來,從初時的緊張,到漸漸恢復自如,開始隔著簾子端詳起外頭的趙冠侯。
兩人見過一面,但當時是天子駕崩,驚鴻一瞥。滿眼的寶石頂子還看不過來,哪還顧的上一個紅頂外臣?此時等于對面交涉,仔細看過去,卻見一個玉樹臨風,年輕英俊的男子,就在自己御座之外,與自己只離一道珠簾,隆玉的心,竟是莫名的一緊。
他…好俊。
看著外面這位年輕英武的督撫,隆玉不由與當年的文祥、曾李左等人對比,最后在心里浮現出的名字卻是:韓榮。雖然旗漢有差,但英武相貌更盛,兼之年少,兩下比較,此竟勝于彼。
當日慈喜身邊有韓榮保駕護持,自己憑什么不能也有這么一位有事負其勞的大臣?甚至于那些內帑,此時都已經不重要了。之前兩下的矛盾,主要是一個錢字,再有,就是小恭王以及大姐夫承澤等人的煽動。現在人在對面,她的心境竟是一變。
這樣一個人,比銀子更值得自己關注。左右有權在手,還怕弄不來銀子?反倒是現在,自己連一個督撫疆臣都掌握不住,才真的是無從籌款。若真弄反了他,那不就是一場大禍?
咳嗽兩聲,隆玉開口道:
“你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巡撫,這是朝廷的恩典,亦是國朝從未有先例的事,你要感恩,也要報恩。我和瑾太妃,都還記著你宣化救駕,關外建功的功勞,這次山東殺亂賊的事,做的也很好,這些功勞,我都記著。你看,朝廷還封了你一個世襲二等男,這叫與國同休的勛貴,只要有大金國一天,就有你家的俸祿爵位,這江山,等于也有了你的一份。你辦差事用心,就是給你自己家效力,這個關系,能明白么?”
“臣明白,臣自當盡心效力,為太后及陛下盡忠。”
“盡忠就好,盡忠就好。”隆玉說到這,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另一邊的瑾妃,她的口笨舌拙,詞不能及意,只好乞援于瑾妃。
瑾妃忙接過話來“趙冠侯,還記得在榆林堡的時候,老佛爺賜婚,我和榮壽大長公主,幫著你的新娘子拾掇。咱大金國立國以來,能享受到這份光彩的女人,怕是你家那兩個是頭份了,前既無古人,后也不會有來者。而你備辦酒席,接待兩宮的功勞,我也都記得。當時要不是有你的豆粥點心,怕是也就沒了后來的和議。你年紀輕,行事毛躁,很多地方做的欠考慮,被人參劾,也該自己檢點一下。比如那個玉山,你是他的上憲,他有什么不對,你直接寫本參他就好,難道送到京里,太后還會駁你的本么?以撫劾藩,本就是你的正辦,朝廷自有王法辦他。自己動武,這成什么體統?又自作主張的跑到松江去,這論罪是可以殺頭的,今后可不許再這么胡來。”
“臣遵旨。”
“你自己心里有個數就好,眼下各地督撫里,就數你年紀輕,又有慶叔的關系,是自己人。當初老佛爺快賓天的時候,兩次托孤,你都在場,你的身份,與普通的疆臣可是不同的。將來立憲之后,你做個總辦大臣,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雖然咱們大金異姓不王,可是一等侯爵,也不比王差到哪去。好好的做,朝廷不會虧待你。”
隆玉這時,卻又嫌瑾妃話多,搶了自己風頭。將來虎將歸附,到底是為她效勞還是為自己分憂?連忙道:
“趙冠侯,太妃說的,就是我的意思,明白了么?別害怕,以后有人欺負你,你就到我這里告狀,我給你做主,不許由著自己的性子胡鬧。這回的事,就都過去了,咱們都把它忘了就好。我今天叫你來,是問你這會操奏折的事,慶叔說,是你寫的。”
“正是。”
“奏折寫的不錯,別看沒念過書,可是文字寫的很好,我都能看的明白。這會操是個好主意,但是有一節你也要想到,它得要銀子啊…松江那事不說,道勝也倒閉了,朝廷銀根緊張,數鎮大兵會操,這得要多少錢。”
趙冠侯立即回奏“太后,臣以為,這部分錢是不能省的。兵事關乎社稷安穩,在這上面省銀子,就等于給反賊留空子。不管怎么說,秋操總比兵費省錢。至于具體銀兩籌措,澤公管度支部,想必有辦法。按臣看來,銀子不但不該省,還該好好的花一花,既讓洋人看看我們的兵威,免得生出輕賤之心,也是太后與太妃兩位的威風體面。”
“威風體面?這跟我們有什么關系?”
“當然有關。之前我新軍閱兵時,親貴觀操之外,老佛爺也常去觀操,三軍將弁得知慈圣觀操,人人都卯足了力氣,拿出周身的解數,士氣也很足。臣想,如今雖然老佛爺賓天,但是規矩不可廢,太后與太妃仍應觀操,激勵士卒。太后威儀關乎國家體面,必須要準備儀仗器物,銀子是不能節省的。”
“我…我們姐妹去觀操?這行不行啊?”隆玉的聲音變得顫抖起來,聽的出,她的情緒變的非常激動。對于軍事,她沒什么興趣。但是她知道,要想奪權,必要有兵。
自己要想實現設簾的目的,必然要掌握住軍心。北府弟兄掌握軍咨府,實際就是為了控制六鎮新軍。可若是自己視察觀操,像老佛爺一樣,把這些官軍的心掌握住,六鎮虎狼,盡為自己所用,北府弟兄又何足為論?
她原本召見趙冠侯,只是希望掌握一個懂軍事的督撫大員,以抗衡北府勢力。可聽到趙冠侯這個建議后,就不由轉起無數念頭。乃至對于朝局,都有了很大希望。于趙冠侯的看法,也有變更。京城之內,內外隔絕,可是觀操之時,乃是在外,這中間可就有不少變通之處。
“回太后的話,這當然可以。以孝欽顯太后為先例,如何不能?臣以為,此次兩宮若能前往永平,親觀會六鎮將弁必大受激勵,各國見我軍之兵威,必不敢生輕慢之心,區區亂黨,更是不在話下。”
“好!說的好!”隆玉贊道:“慶叔,你真的是找了個很好的女婿。他的才干,當一個巡撫,倒是屈材了。”
“謝太后的夸獎,他年紀輕,想事不周全,還得在地方上磨礪些年,做地方官,倒是正合適。”
隆玉道:“趙冠侯,我跟你交個底,朝里參你的人很多,不光是大臣,也不只是旗人,有些參你的人分量很重,連慶叔怕是都保不下你。但是有我們姐妹在,你就只管放心,沒人能動你。你的官職和你的歲數,是有些不般配,只好先委屈些年,等到你年紀一到,自有恩典賞賜。可是這回,你立了大功,我也不能不賞。七爺保舉你做陸軍部的幫辦,這個保舉就很好,你對軍務熟悉,練新軍定有奇功。可是山東也離不了你,這就讓我有些為難了。”
瑾妃道:“太后,不如讓他兼個差。”
“兼差?這倒是不錯,那就這樣,你的山東巡撫不動,再兼一個陸軍部幫辦大臣的差。山東的公事不忙的時候,就來京里辦差,這倒是要辛苦你,兩個地方來回跑。好在你年輕,身子骨好,這點苦還能受的住。只要你把兵帶好,將來,還有你的好處。”
趙冠侯道:“太后,臣還有個下情回稟。”
“你說。”
“臣在山東行新政,亦是為朝廷的新政做個試驗,若是有什么不當之處,錯在山東,糾正容易。錯在全國,則難以挽回。這過程里,難免有些地方不如人意,甚至有些地方,有較大的紕漏,這就得要地方官與臣齊心合力,上下一心,才能把事情解決的順暢。若是各自有各自的想法,人心各異,則事情就辦不成。玉山之事,就是前車之鑒,因此臣斗膽,請太后恩準,臣在山東用人之上,可以保薦自己得力的人選。”
瑾太妃道:“這沒什么,當初洪興的時候,地方督撫帶兵剿賊,哪個不是任用自己得力的干將。否則一來一往,軍機都貽誤了,如今雖然沒有長毛那樣的亂賊,卻有孫帝象那樣的匪黨。為害比長毛更甚,你這本,我們姐妹準了。”
隆玉也道:“是啊,這一本我準了你,山東用人上,你說了算。”
君臣奏對已畢,翁婿告辭,等出來時,又有太監將賞賜送來。乃是兩根老參,外加一條寶帶。
小德張邊走邊道:“今天兩宮可高興壞了,兄弟你放心,就沖你今天這番奏對,四川的差事,肯定是免了。盛補樓要是再讓你做鐵路督辦大臣,一準碰一鼻子灰回來。”
“一切還得靠大哥在兩宮面前多美言幾句,等過兩天,小弟去看你,咱們弟兄得好好聊聊。”
“你后天來,我后天請假,正好有事找你,咱們真的得要好好聊一下。”
等回到王府,慶王道:“看來兩宮對你倒是看的很重,頗有些君臣相得的味道。不知冠侯你看來,對兩宮又是什么印象?”
趙冠侯思考片刻“若是老佛爺在日,小婿可不敢像今天這樣回話。兵費應問澤公這種話,那是一準要吃排頭的。瑾太妃人說是厚道,依我看,也是因為有老佛爺在,她不敢不厚道。如今老佛爺一去,太妃搶起話來,可是一點也不客氣,太后是壓不住她的。乃至于才干上,就更不必說,您老人家心里有數。”
慶王無奈的嘆口氣“聽你這么一說,我這地還是得賣,而且還得快,希望時間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