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返回的,依舊是原本屬于麥邊的那所別墅,一進大門,門道里就有人出來給趙冠侯見禮“大帥,您終于回來了,老朽恭候多時。”
“戴翁,這實在是不好意思,有點瑣事耽誤了,讓您久侯,實在惶恐的很,我以為您回府了呢。”
“沒有這個話,就算是大帥今天不回來,老朽也要在這里等一晚上。來,我們繼續談。”
借著電燈,陳冷荷認出了等候者,正是兆和錢莊的老板戴家保,兩下是通家之好,彼此相識。她雖然不知道,自己差點成了戴家的兒媳婦,但是對于戴家保的看法向來很好,連忙上前見禮,喊了一聲“世伯。”
戴家保卻只應付差事似的一笑“世侄女,你也來了”隨后依舊拉著趙冠侯說話,蘇寒芝帶著陳冷荷,一路到了內宅。一群女眷顯然已經等候多時,一回來,就圍上來,先朝著陳冷荷看,后又向蘇寒芝問著情況。
孝慈等三個小毛頭,則拉著陳冷荷的衣服下擺大喊著“新媽媽,我叫敬慈,這個家里我最乖了。”
“胡說,明明是我最乖,我是姐姐,當然是我最乖,不信去問爸爸。新媽媽,你叫什么啊”
“新媽媽…他們都欺負人,我是愛慈,我才是家里最聽話的那個。爸爸都說了,愛慈最貼心…新媽媽,你真漂亮。”
蘇寒芝笑著,將三個孩子攏到自己懷里,又向陳冷荷道歉“對不起,小孩子不懂事,搞不清楚情況,只以為你是他們的新媽媽呢。”
鳳芝這時問明了情況,怒道:“欺人太甚!大姐,你就是好說話,事情哪能這么算了要是冠侯沒去,去的是個別的男人怎么辦我明天就帶人,去燒了這個品香樓。”
“別胡鬧,不許你去搗亂。事情已經過去了,就不許再提,否則我可不答應。”蘇寒芝制止了姜鳳芝,又道:“咱們是過客,事情完了,總要回山東,鬧到什么地步都沒關系,想怎么出氣,就怎么出氣。可是陳小姐不行,她一家人還要在松江住,把沈老大得罪的狠了,將來咱們一走,還是他們自己倒霉,你們得想想這一層。”
毓卿也道:“這話說的對,原先陳家有錢有勢,得罪了沈保升,也就得罪了,沒什么大不了。可是…今時不同往日,他處置阿四,也是被情勢所迫,并非心甘情愿。等將來如果存心報復,陳老板一家,日子可就難過了。陳小姐,你吃過東西沒有我吩咐廚房給你做點吃的,然后打發人送你回家。”
她素日自負姿色,在家中足以笑傲群雌,不落下風。可是今天和陳冷荷一比,即使是毓卿,也得承認,不管自己還是翠玉,比之陳冷荷都要遜色幾分。加上她比自己年輕,自然是希望把這個女人趕的越遠越好,不要留在家里。
鄒秀榮也在房里,她看陳冷荷頗為順眼,拉著她問起留學經歷,兩人雖然不是校友,但都是在倫敦求學,彼此之間很有些話說。這時,鳳芝則氣呼呼道:“那個戴老板也真夠不要臉的,你們去救人,他就賴在門房里不走。好歹也是個錢莊老板,怎么這么沒身份,跟那等著分缺的候補道一個德行。”
翠玉嫣然一笑“鳳芝姐,這還用說正元、兆和、謙余,三家錢莊只能有一個得救。謙余的陸老太爺過世,陸大少爺多有不法,不是個做生意的人,謙余已經出局了。現在是陳戴兩家,只能有一個挺過來。自然是不計任何代價,也要求得一線生機,慢說是在門房候見,就算是讓他睡在門道里,他也是肯的。除了咱們,他又有什么其他出路了”
陳冷荷對蘇寒芝道:“太太,我可以和您單獨聊幾句么”
兩人到了一旁的靜室,蘇寒芝溫柔的一笑“陳小姐,您有什么話,只管說。是不是擔心婚事我答應過你了,絕對不會強迫你嫁給你不愿意嫁的人,你就不用擔心。貴屬一時想不開,也是情理之中,但是你一個女孩子家,不好因為這個就亂跑,現在松江世道不好,一個女孩子不安全。今天如果不是阿九立功,你就危險了,今后不要這樣了,知道么我會給府上掛個電話,跟老夫人解釋一下,希望你們家里自己也要想開一些。”
“謝謝太太,我…我是想跟你商量一些事…”她的臉微微一紅,沉吟片刻道:“能不能…能不能借我一些錢”
“哦,陳小姐,昨天我給你的錢丟掉了這沒什么,我立刻讓人開銀票給你,五百兩,應該夠用了吧你們租房子也是需要錢的,我回頭跟人說一句,讓人幫你們找房子。”
是啊,別墅已經抵押出去了,之所以還能住,是趙冠侯出保。現在婚姻取消,保自然也取消,這房子當然就住不久。陳冷荷心里一酸,但還是強忍著悲哀說道: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能不能給正元貸款蘇太太你聽我說,戴世伯作風守舊,是守成之人,不是創業之主。指望他應付這個亂局,是應付不成功的。你跟趙大人說一句,讓他幫幫正元,我可以給他立契約,保證三年之內,還清全部欠款…”
蘇寒芝搖搖頭“對不起陳小姐,這我不能答應你。冠侯很尊重我的決定,我如果給他提個建議,他肯定會聽。但正因為此,我就不能張這個口。這對戴老板…不公平。”
她笑了笑,又道:“正元、兆和事實上包括謙余,對冠侯都沒什么區別。他不需要錢莊東主如何優秀,只需要一家中型錢莊恢復營業,然后按他的指示行事。華比銀行會派出人員對業務進行指導,四恒也會派人。你知道四恒吧過去北幫進不了松江,現在是個機會,他們不會放過。借用哪家錢莊,只是為了穩定市面,讓世道不至于太壞,并不需要還錢。這筆錢拿出來,就是當做善事的,沒想過可以回來。你是個聰明的姑娘,應該明白這里面的輕重,戴家的戴安妮姑娘,幾天之后就會嫁過來,庚貼我們已經收了。”
“安妮”陳冷荷一愣“這不可能,她和理查彼此相愛,這事我去年回國時就知道的,我還祝福過他們的婚姻。怎么…怎么可能再說安妮跟我一樣,也是留學生,信奉男女平權的,怎么可能接受做小的命運。”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一年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不是么”蘇寒芝摸著陳冷荷的頭發“我跟戴小姐談過,她說了,只要我們答應拉兆和一把,她就愿意嫁過來做小。戴老板的情形,比陳老板可能還要差一些,安妮小姐為了自己的父親考慮,也要答應。不管怎么說,這不是強迫,是她自愿的。”
陳冷荷默然無語,她實在想不明白,跟自己情同姐妹的戴安妮,那個純潔如同天使般的人兒,怎么會接受這種無愛的婚姻,安心嫁來給一個素不相識的男子生兒育女。
這時,鳳喜已經送了飯進來,蘇寒芝對陳冷荷道:“你先吃飯,我給府上去個電話,跟她們解釋一下情況。聘禮的事,你們償還起來有些困難,不過不用擔心,可以慢慢來,趙府不會逼債。”
“謝謝你,蘇太太,我…我在禮查飯店房間里,發現了幾頁手稿,我壓到枕頭下了。”
蘇寒芝一笑“哦,我還一直在找呢,謝謝你了,等小說出版,我送你一本。”
“您…您真的是…”
蘇寒芝點點頭“這沒什么,回頭有機會,我會給你講這件事的。這些書,都是冠侯教我寫的,這是個秘密,不要說出去啊。”
那個人…居然會寫東西陳冷荷越發不解,她不相信,蘇寒芝這些作品是在趙冠侯指導下完成,但也不認為蘇寒芝會在這事上撒謊。等到吃過飯,蘇寒芝叫了車送她回家。
仆人剩的已經不多,只有幾個老仆人還留在這,連陪她一起到阿爾比昂,侍奉她飲食起居的高媽,都已經離開了。
這并不能怪仆人,畢竟陳家眼下的情形,已經養不起太多傭人。門首雖然重新又有了巡捕值班,但是這是沈保升賣面子,與之前的力度不可同日而語,人數和威勢上,都差了許多。
陸氏邊哭邊罵,邊收拾著行裝。將所剩無多的東西,打點裝箱。陳夫人見到女兒回來只拉著她哭,并沒有一句責罵,兩個兄長擔心妹妹再次跑掉,更是不敢多說一個字。
蘇寒芝又拿了五百兩銀子,一家人的生計,短時間不會出現問題。陳白歐可以再去找工作,陳白鷺雖然從未有過正式工作,但是靠著幾年編排文明戲的經歷,自問可以謀生。陳冷荷咬著牙,暗自盤算著:靠自己的努力,一定可以把家業振興起來,把失去的一切都奪回來。
第二天天一亮,就有銀行的人上門來收房子,好在蘇寒芝打過招呼,銀行方面催的不太緊,態度也比較好,算是保留了面子。到了下午,就有松江本地的瓦搖頭上門,向陳夫人介紹起幾棟還算過的去的小院落。
這時,已經由不得他們講價,付了定金和房租,一家人搬離別墅,住進了一處離別墅不算太遠一處一樓一底石庫門的房子里。由于有蘇寒芝和漕幫的雙重面子,這處房子的條件已經相當不錯,有電燈,也有上水。包租婆名叫阿金,算是個好說話的,尤其看在傅探長的面子上,態度就更好。將房間打掃的格外干凈,招待的也很殷勤。
一樓房東自己要用,陳家只能住在二樓,一家人人口多,房子小,只好在二樓臥室和一旁的亭子間里,將就居住。陳夫人自是住臥室,陳白鷺可以到外面找朋友家借宿,陳白鷗夫妻就住進了一旁的亭子間。仆人們沒地方住,也只好就地遣散,忠心的老總管含著眼淚道:“我會在附近找個地方住,只要咱家東山再起,夫人一句話,老奴立刻回來。”
沒了仆人,行李就得自己搬,陸氏不肯抬重東西,陳白鷗沒力氣,反倒是陳冷萍上下不停的搬運行李。剛把行李放進去,陸氏就發出了一聲尖叫“老鼠!這房間里有老鼠!這是什么鬼地方,為什么會有老鼠!陳白鷗,我告訴你,老娘是不會住這種有老鼠的房間的。我要到戴家去住,戴安妮許給了我大哥做填房,就算事情沒成,我們也是親戚,我要到戴家去住!”
隨后隔壁就是陣陣吵鬧聲,及女人的哭聲。陳夫人坐在床上,呆呆的看著窗外,無聲而泣。陳冷荷抱著母親的肩膀道:“媽媽,您別哭了,二嫂一直就是那個樣子了。事情總會過去,一切都會變好的。我們…我們吃一段時間的苦,很快,就能搬回大房子去住。兩位姐姐可以從婆家借到一些錢,加上蘇夫人給的錢,我們可以用來當本錢,搞投資,相信我,咱們很快就能東山再起。”
“不,我不是怕吃苦…其實吃些苦,我也可以忍。我是擔心…擔心你爸爸。你是曉得的,巡捕房那里,是需要錢來供應,否則人就會吃虧。再說你爸爸是個剛強性子,怎么受的了巡捕房的折磨。再說小囡,你個沒出嫁的女兒,住在這種環境里,太不安全了。今后不許你出門亂跑,萬一遇到壞人,或是那些袍哥強盜,可怎么得了咱們住在這里,是沈保升的面子,人情可用一時,不可用一世,將來…我們又該怎么辦…”
這些是很現實的問題,陳冷萍也沒了話說,她自問一身所學,足以逆轉乾坤,讓家庭擺脫困境。但是這一切的前提是,要有本錢。如果大姐和二姐可以從婆家借到錢,就一切都好了,但是自從她們離開后,就沒有消息,這可又該怎么辦。
到了晚上,一家人都沒有心思吃飯,陸氏到一樓向房東借了電話,從德大定了幾個蒜香面包自己拿到房間里吃。電燈費由于是另算的,陳夫人舍不得開燈,到了晚上早早的就躺下了,黑暗中,能聽見陣陣低聲的嗚咽。
看著漆黑的房間,回想著過去家里這個時候,應該是點起了燈,母親在燈下與自己說著閑話,或是自己回房看書。她又想起了蘇寒芝,她這種女性,又和趙大人有過那樣刻骨銘心的愛情,為什么會接受他娶其他女人做小。她那個作家,又是怎么回事。包括安妮,她居然接受這種安排,沒名沒份的就住進趙家,這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心中轉過不知多少念頭,黑夜里,傳來老鼠爬動,磨牙啃木頭的聲音,隨即又是陸氏的尖叫,大概她也沒睡著吧。陳冷荷的適應能力,無疑比她的嫂子出色的多,她只翻個身,就當做一切都沒聽到,心里想著:松江的市面一定會變好,只要市面變好,金融秩序恢復,自己一定能夠重振家業。讓一家人住回大房子,過以前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