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冷荷留學期間也回過幾次家,認識這個男人是漕幫頭目沈保升,對于這種大聞人,她向來鄙視,便把頭側過去不看他,免得寒暄。高媽也莫名其妙,不知道這種人為什么來了自己家,連忙上前阻擋著沈保升的視線,示意小姐趕快進房間去。
可是她的阻攔行動,顯然并不成功。沈保升并非李大衛這種紳士,一側身,就從高媽身邊沖過去,走到冷荷面前,邊笑邊朝冷荷不住的打量 “三侄女,不認識世叔了?我是沈保升啊,你沈叔叔。讓我看看,這幾年沒見,真是越來越漂亮了,比起照片上可好看的多。那個照片哪個忘八蛋拍的,讓老子看到,一定打斷他的腿!把我的三侄女拍成那副樣子,差點壞了大事。剛從阿爾比昂回來,一定累壞了吧,趕緊到家里歇一歇,好好準備一下,如果需要什么東西,就只管跟叔叔說,叔叔幫你買。”
陳冷荷云里霧里,不知道對方賣的什么藥,只是看他離開之后,那些青皮依舊在門外,眉毛微微皺起來,拉著送人出來的父親的胳膊撒嬌。
“爸爸,您真是的,為什么不去碼頭接我,還和這種人來往。這些人是做什么的,在咱們門口成什么話,讓巡捕趕他們走。”
“這…回去說,回去說。”
陳耘卿蒼老了許多,一頭烏發,已經變的雪白,曾經挺直的脊背,彎成了一張弓,走路很費力,需要手杖撐著,才能勉強行動,也走不快。等到了房間里,陳冷荷忙問道:“爸爸,你身體不舒服?看過醫生沒有?”
“沒事,我沒事,你不用管我,回來就好了。”
“爸爸,門口的喜字和那些青皮是怎么回事,沈保升是不是來敲詐你?如果是,我們應該找巡捕,不能向惡勢力低頭。這種劉忙,你越軟弱他們就越欺負你,要跟他們戰斗,他們才會知道咱們不是好欺負的。”
“別亂說話,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沈老大來,是來當媒人的。我還要謝謝他,如果不是他保的這個媒,咱們家就不是你現在看到的這樣了。”
陳冷荷越發莫名其妙“保媒?保的什么媒,我兩個姐姐都出嫁了,兩個哥哥也都結婚了…哦,我知道了。”她面上一喜“姐姐和姐夫終于離婚,去找自己的幸福了?我早就說過,封建包辦下的婚姻,是男女雙方的刑場,我要恭喜她們,終于擺脫這無盡的折磨了。”
陳耘卿咳嗽了好一陣,才搖頭道:“不是你姐姐…是你。”
“我?爸爸,你是說,你未經我的同意,給我找了個未婚夫?這簡直是笑話,您這是又要制造一場悲劇么?”
陳冷荷一下子站了起來,“我正要向您說明,我已經有男朋友了。這兩天,就會上門來拜訪。是松江大華紡織廠李老板的兒子李大衛,我們在船上認識,感情很好。至于您安排的未婚夫,不管是誰,我都不會答應的。”
陳耘卿并沒有發火,而是苦笑了一聲“大華紡織廠…,你估計等不到他了。你坐了這么久的海船,一定累壞了,先不要急著發脾氣,回內宅,好好休息一下。我還要處理一些事情,等晚上我們再說話。”
陳冷荷鼓著腮幫,已經做好和父親大吵一架的準備,沒想到居然是這個反應,泄氣之余,自己又覺得慚愧,似乎對父親太沒禮貌了一些。但是一想到他居然隨便給自己找丈夫,道歉的話是說不出口的,撒腿跑到了上房,見二嫂正在和母親說著什么,正在為她縫著一件大紅喜服。母親滿臉是淚,眼睛哭的又紅又腫。
一見她進屋,陳夫人愣了愣,隨即站起身,朝女兒走過去“小囡,你終于回來了?讓媽媽看看,你瘦了沒有?”
“媽。”
所有的委屈,都在這一聲媽媽的呼喊中發散了出來,人撲到母親懷里,一如童年時受了委屈一樣,倒在媽媽懷里放聲大哭。陸氏在一旁,臉上卻滿是笑意 “冷荷哭什么?你好事到了,嫁到一個這么好的人家,從此以后吃穿不愁,再也沒有什么可擔心的。同人不同命,你看看我,明明是個小姐,現在卻要干丫鬟的活,這就沒的比了。”
“媽媽,爸爸欺負人…我不要嫁給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媽,我不嫁。”陳冷荷在母親懷里哭訴著,卻見母親的眼淚比自己更多,邊哭邊咳,身體似乎也很差勁。她連忙取出手絹,為母親擦眼淚,“媽媽,你別哭了…你看,我都不哭了。你不用難過,我不嫁就好了。”
“不嫁?怕是由不得你吧,冷荷。”陸氏冷笑著道:“人家的錢呢,咱們已經收了,現在說不嫁?開什么玩笑。”
“住口,我妹妹當然可以不嫁,婚姻是自己的選擇,外人無權干涉。我一直就反對妹妹嫁給那個惡棍,無賴。”二少爺陳白鷗從外面走進來,狠狠瞪了自己妻子一眼,又看著妹妹,目光里滿是關懷。“小妹,我聽說你回來,馬上就過來了。你別害怕,有哥哥在,不會讓你吃虧的。你現在就離開,去阿爾比昂,看他們到哪里去找你。”
陸氏哼了一聲“離開?拿根燈草,說的輕巧,外面幾十個巡捕加上漕幫子弟,你當是吃素的?我告訴你,就算你心疼你妹妹,我也不會答應。她必須得嫁,否則的話,人家要人的話,你拿什么交代。”
“閉嘴!我妹妹的事,你少插嘴。”陳白歐呵斥了妻子,又看著妹妹“小妹,那個壞蛋是個魔鬼,我見過他動他的太太,在大庭廣眾面前,毫不留情面。可見在家里,會更為變本加厲的折磨自己的妻子,我不能讓你去受苦,我送你走…總是有辦法的。”
“小囡,你的命好苦。天殺的沈保升,他不得好死,你不要怪你爸爸,要怪,就怪沈保升,是他把你推到火坑里的。”
陳夫人一把抱住女兒,又痛哭起來。陳冷荷這時反倒是糊涂了,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已經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反倒是一邊的陸氏冷言冷語的,讓她漸漸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爸爸居然去炒橡皮股票?他瘋了?他做了這么多年錢莊生意,又在銀行上班,為什么還會上這種當?你們…你們不用難過,我有辦法,咱們正元,不會這么破產的。”
陳冷荷安慰著母親,就想去找自己在船上寫的那些心得,上面也有著關于錢莊一旦卷入騙局之后,該如何善后的處理方案。她相信,只要把方案給爸爸看過,就一定可以度過這個難關。
陸氏道:“當然有辦法了,你這么漂亮,那位大帥一定很喜歡你,到時候你要什么,他給你買什么。他一寶打坍了道勝銀行,進帳上百萬洋鎊,銀子小意思。你討他的歡喜,再給那位趙大帥生個兒子,連家產都是你的,咱們正元自然可以得救。我家就慘了,要不是嫁給你二哥,我現在也可以嫁到帥府去做姨太太,我大哥也不用被人打斷手,還關進了捕房吃牢飯。”
“我才不會去做什么見鬼的姨太太!讓那個什么大帥,就死了這條心吧。”陳冷荷朝二嫂瞪了一眼,起身到客廳里,去翻自己的行李。卻見客廳里,已經來了幾位客人,包括松江道蔡煌以及松江商會會長周寶儒,所談的,正是她的婚事。
“陳老爺,我們查過日子了,明天就是良辰吉日,我們想,就把婚事辦了,你看如何?”
“周會長,這時間未免太倉促了吧?”
“陳老爺,現在市面是什么情況,你心里該有數,時間不等人。大不了,可以等市面好一些之后,我們再補辦一次。”
明天?陳冷荷的頭再次仿佛被人敲了一錘,下船之后,她連續遭遇了逼婚,破產以及明天就要嫁給一個不認識的男人做小老婆三個打擊之后,頭都有些發暈。這幫人到底是什么意思,為什么非要催的這么急?
等到人走之后,她才將那本小冊子送到父親面前“爸爸,你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但是沒關系啊,我在阿爾比昂學金融,已經考慮過這種情況。您看看,這是我的錢莊重組方案,我們只要把債務進行整理重組,就能夠度過危機,不用去看什么大帥的臉色。”
陳耘卿接過冊子看了看,目光里頗為贊許,用手撫了撫女兒的頭“我的小囡長大了,已經可以獨當一面,能看到你成長,爸爸真的很高興。傻囡,爸爸送你去讀書,是想你變的不一樣,不想讓你像你姐姐那樣,過的不幸福。爸爸知道,我這輩子害了很多人,你大哥、二哥,大姐、二姐,全都不幸福。所以我想要讓你幸福,我不逼你結婚,不給你選丈夫,一心要為你挑一個好男人。可是…可是最終,我還是害了你。如果你不去阿爾比昂讀書,現在已經嫁了人,就不用被人惦記上…是爸爸不好,是我害了你…”
他又一陣劇烈的咳嗽起來,陳冷荷連忙為爸爸捶打著后背“爸爸,你別激動,你看看我寫的這些東西…我知道需要資金,我們可以貸款,憑借正元的信譽…”
“傻囡。現在松江,能放款的銀行,只有洋人的幾家銀行。而他們放款的擔保,都只有一條。山東巡撫趙冠侯簽名用印的保書。有這個,他們才會放錢,其他人,是貸不到款的。”
陳耘卿喝了一口茶水,“你寫的計劃書很好,我相信一定可以成功。但是你不要給我看,爸爸沒用了,已經是個廢人,什么都做不了。你拿給你的丈夫看,讓他知道,你不是以色侍人的姬妾,這樣,你的日子或許會好過一些。他是個武將出身,脾氣不好,聽你大哥說,他連他的大婦都打,你一個側室,難免被他打。你又是這么個脾氣,吃虧會更多,爸爸沒用,保護不了你,你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不要跟他使性子,知道么?”
“我…我不會給人當小老婆的。”陳冷荷扔下這句話,雙手掩面,一路跑回了自己的房間,鎖上房門,不肯出來。房間里收拾的很干凈,被褥都換成了紅色,床上還放著紅色喜服,一邊則是鳳冠。
陳冷荷憤怒的找出了剪刀,朝著枕頭、霞帔、幔帳一路剪過去。當她沒力氣再動時,房間里已經到處是紅色的碎片,如同花瓣一樣,到處都是。鳳冠在她小羊皮靴下,碎成了幾塊。她再也找不到剪的目標時,將剪子一丟,趴在桌子上大哭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抬起了頭,窗外的天色已經變的漆黑一片,院子里一片寂靜,沒有動靜。她的憤怒得到了釋放,頭腦也漸漸的清醒起來。這樣哭鬧是沒有意義的,明天這個時候,自己就要被那個見鬼的山東巡撫擁入懷中。自己必須做點什么,不能坐以待斃。
趙冠侯這個名字,她其實是知道的,在阿爾比昂,她看過報道,知道金國有這么一位少年將軍,戰勝過哥薩克,也在東三省打過仗。事跡非常多,在留學生里,對他的評價也屬于兩極分化。有人認為他是個充滿傳奇色彩的名將,也有人根據其帶兵鎮壓安慶起義的事,認定他是個滿手血腥的劊子手。這跟她沒什么關系,她不愛這個男人,就不能嫁給他,不管他優秀或不優秀,都沒的商量,更何況這婚姻本身就是一場交易,這更是對婚姻神圣的一種踐踏。
正元錢莊成為趙冠侯遙控下的傀儡錢莊,按他的要求行事,為了保證雙方合作,所以聯姻。這簡直是中世紀才會有的事情,怎么可能降臨到自己頭上。作為新女性,自己既不會聽從命運的擺布嫁給一個不愛的男人,更不可能去當小老婆。
她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四肢,她可不是弱不禁風的小姐,相反是學校體操、游泳項目的主將。擊劍、騎馬,都取得過優異的成績,身體素質出色。陳家的院墻對于她來說根本不是障礙,等明天接親的隊伍來,就讓他們著急去吧。
小心的翻出了錢包,里面還有一些鈔票,足夠她和大衛買兩張到扶桑去的船票。只要到了扶桑,就可以找孫先生,投奔葛明黨,等到建立了新的國家之后,自己也會迎來屬于自己的幸福。
費力的爬上了陳家高高的墻頭,一天沒吃東西的陳冷荷,覺得心跳的有些快,喘息了一陣。回頭看看,院子里依舊漆黑冷清,一點也不像要辦喜事的樣子,反倒是像在辦喪事。整個別墅的生氣,仿佛已經被抽取一空,顯的死氣沉沉,毫無吸引力。高大的院墻如同囚籠,將人們關閉在這毫無活力的監獄之內。
在墻外看去,外面同樣漆黑一團,但是在稍遠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些微弱的光亮。如果是一般人,這種黑暗就足以吞噬掉其勇氣,可是陳冷荷在阿爾比昂就素以膽大著稱,并不在意,攢足力氣向外猛的跳下。
光明,我來了。
白色的衣服,在黑暗里格外顯眼,一點白影跳到黑暗里,向著遠方的光亮移去,但是白影并沒能與那光亮會師,就被黑暗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