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金花的面子到底有多大,趙冠侯自己也下不了定論,但是他不相信,只憑賽金花一人,就能影響到和談大局。如果真的如此簡單,章桐又何至于一病不起,那琴軒也不必托病不出了。以小那的人物才情和財力,托得賽金花出面斡旋也非難事,瓦德西這話,自己萬不可能相信。這老鬼多半是套近乎,套自己的底,他微微一笑 “這我可做不了主,畢竟在下只是個臨時抓來干活的,對于上面的意思所知不多。如果問我個人的意見,自然是不賠款為最好。但是這又實現不了,所以一切條款,只能上報山東行在,經過行在審批之后,再行回饋。接受的極限,我可不敢擅自揣測。”
瓦德西見他并不上當,自己打探的計劃落空,微笑道:“好吧,你的意見我會轉達給我國公使穆勒男爵。我是個軍人,主要負責的是戰爭部分,至于談判桌的部分,就由使者與使者來解決比較好。”
趙冠侯道:“統帥閣下,在下還有一事,希望您考慮,這就是部隊的事,您也能做主。那就是軍紀營,這個地方存在的正當性,我不想多談。但是我想說的是,有了津門的都統衙門模式,在京城為什么不能原樣操作呢?像現在這種,隨便找個人,就可以指責她是逃紀,抓到軍紀營里。乃至在街上隨意捕捉婦女的行為,本身也與文明二字無緣。何況,你們誰又能保證,被抓進去的女人里,沒有教民?當飛虎團以教民身份對其進行戕害之后,你們又對他們進行了二次傷害,這對于上帝的子民,同樣不夠公平。”
“我們的士兵遠離國土,他們有正常的需要。”
“當然,我可以認可這種需要,并且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但是手段是問題。我希望閣下認真考慮,釋放一部分軍紀營里的女性。當然,這部分人我們會以贖買的方式,向貴國支付費用。至于你們需要女人的問題,我會向我國衙門提出,讓他們來幫忙想辦法,就像都統衙門做的一樣。您難道不覺得,都統衙門模式下,不管是物資運籌,還是管理上,都比現在的模式更順手么?”
瓦德西沉吟一陣,也覺得確實如此。占領京城之后的聯軍,因為放縱的燒殺劫掠,現在維持部隊的給養,反倒大出問題。之所以不能全取北直隸,有很大因素上,就是受困于補給不濟。現在京城部隊的飲食,還是要靠津門接濟,單純靠京里就食,怕是就要餓死人。
兩下對比,還是都統衙門比這種劃片占領的效果更好,管理水平也更高。他點點頭“我會盡量向各國說明情況,至于本紀營里的女人,我會在商議出一個結果后,給你照會。”
“一切有勞統帥閣下,天色不早,在下告辭。”
“讓狀元夫人送你吧,你需要注意安全,那些鐵勒人并不以心胸寬廣著稱。”瓦德西微笑了一下“實話實說,我從一個軍官的角度,對你在宣化的戰斗表示贊許,希望你今后能夠做出更出色的成績。所以,在那之前,要學會保護好自己,不要被人暗算。至于鐵勒人那里,我會向他們做出警告,不會讓他們破壞和談。”
趙冠侯告辭而出,時間不長,賽金花與楊翠玉出來一起上了馬車。翠玉身上,換了一件玄狐大氅,長可拖地,把整個人裹的很嚴實。雖然剛剛差點遭遇侵害,但是楊翠玉也不是那種普通人家的女兒,不至于為這點事就有心理創傷。不知道為什么,要包裹成這樣,不但走路別扭,上馬車時,也極不方便。
等到馬鞭搖動,車子出了西苑,翠玉才滿面含羞的抬起頭來看著趙冠侯。賽金花這當已經毫不見外的坐到趙冠侯身旁,拉著他的手道:“你猜猜,我給你這小媳婦準備的衣服叫什么?”
“二姐要是這么說,那我就猜不出了。”
“這叫百寶衣,翠玉把大氅解下來,讓他開開眼。”翠玉不好意思的解開懷,將大氅脫下來,趙冠侯這才發現,這件超長大氅里面,原來縫了好多暗兜,每個暗兜里,都裝了東西,或是些小玩件,或是成軸的書畫,怪不得做的又大又長,也怪不得翠玉走的時候,那么別扭。任誰懷里放著十幾軸長長的字畫,走起來都不會太快。
賽金花道:“這都是瓦德西在咱們大金搶的東西,我雖然是個表子,但是也不能看著他們把咱的東西想拿就拿。他的東西多,自己也沒個數,我就悄悄的偷一些。可是怎么帶出去,就成了問題,只好做了這百寶衣,由翠玉帶走。這些字畫都是好東西,能多留一幅是一幅。”
“那你不怕瓦德西看出來?”
“他懂個p。洋鬼子就認識金子銀子,對字畫金石,就是個外行,附庸風雅還行,真假他是不懂的。我搞了些假畫偷梁換柱,他一樣也看不出。只可惜出來的時候不多,否則啊,把他那些東西都帶出來。”
趙冠侯思忖一下“二姐,你回去跟瓦德西說,私人上,有一個可以發財的機會,不知道他有沒有興趣。我用現金,購買他的戰利品,就是這些古董玩物。我可以付銀子或是阿爾比昂鎊,向他購買。價錢上,我們好商量。”
賽金花道:“這事他不該拒絕,畢竟是對誰都有利的事情,他會留一些古董帶回國內,作為自己武功的吹噓。但是大部分古董他還是會變成現金,帶回國內之后,幫助他打通關節,在官場內活動。這個人是一官迷,總想著要回國以后飛黃騰達,需要不少錢來走關節,你這個主意多半能成。”
“若是能成就好了,那些軍紀營的女人,也是一樣。只要他能做主把人放出來,我給他送錢。只要一個人肯收錢,不管是洋人還是漢人,就都好打交道。我等著二姐的好消息。”
賽金花笑道:“我兄弟倒是個好心眼,那些女人都被洋鬼子禍害慘了,救出來也不容易回家,你還得安置她們,可是個受累不落好的差事。”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力之所及,能多救一個是一個。如果洋人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那就只好一拍兩散,大家誰也別理誰。如果可以談的話,我也愿意多救一些人,至于安排上,總是有路可以選。”
賽金花半晌無語,忽然猛的一拍車廂的扶手“這事,二爺要跟瓦德西好好說一說,他要是不答應,大家一拍兩散,今后別想再碰老娘。我這些日子也攢了一份家當,這回豁出去了,救人!”
馬車到了慶王府時已是深夜,毓卿手里舉著燈籠,親自在外候著,見趙冠侯回來,二話不說一頭撲入他懷中,燈籠也落在了地上。
“額駙,對不住,是我錯了。如果不是我小心眼,非要翠玉跟著你,就不會鬧這么一樁事出來…我…我真恨我自己。”
“胡說什么呢,這跟你有什么關系。那幫鐵勒人是來找我報仇的,無非尋個由頭找茬打架,這事跟你和翠玉都沒關系。再說,這又不是壞事,打幾個鐵勒人,也讓他們知道知道,我不是好惹的。誰再敢來動歪腦筋,自己就得先掂掂分量。”
趙冠侯摸著十格格的臉“都凍壞了吧,先回房,有什么話再說。”等到了房里,翠玉與十格格都有些不好意思,總覺得是自己的小算盤,害的惹出外交糾紛。若是鐵勒借題發揮,怕是又要影響和談。趙冠侯并沒說出,這次襲擊實際在自己意料之中的事,只笑著安慰兩人“該來的躲不開,不來的也不用擔心。過兩天,青木公館有場牌局,你們若是不放心,就也隨我一起去吧。”
外交上,章桐偏重于鐵勒,這回打傷了鐵勒的人,損傷了兩下交情,楊翠玉與趙冠侯天一亮,就到賢良寺去拜見請罪。可是等聽明白過程,章桐也忍不住罵道:
“這幫鐵勒人,簡直不通人性。居然強搶民女,這眼里,還哪里還有一點文明國家的樣子!冠侯的作為沒有什么錯,任何一個男子保護自己的妻子,也都當如此。格爾斯若來,我當年會和他說個清楚,這件事上,冠侯做的沒什么錯。就是手段,太狠毒了一些。”
他嘆了口氣“弱國之民,身不由己,這事不管對錯,已經做完了,就不必后悔。只是冠侯今后要多加小心,謹防暗算,還有翠玉,女兒家也要少出門,平日在慶王府里還能保證安全。洋兵一日不退,就一日不能掉以輕心。”
趙冠侯趁機說起關外之事,章桐見他已經知道,自己就沒必要隱瞞,神情上,更有幾分哀傷。“弱國無外交,關外之地,若是朝廷追究起來,責任肯定要扣在我頭上。可是當時情景,換了任何人來,也不會有更好的辦法。鐵勒的軍力強于我國,國力強于我國,硬要吞并關外,難道硬拼就能打的贏了?惟今之計,只有借助各國公議,迫使鐵勒退兵,除此一道,再無他法。于我國而言,任何有關關外的條約概不簽署,不使鐵勒人找到借口,除此以外,誰又有退敵的良方?”
趙冠侯也知,關外如今鐵勒兵有十幾萬,講打,絕對不是對手。所能考慮的,就是該怎么談,又該借助誰的力量談。對于章桐的話,犯不上反駁,只是一一應諾。總之他沒有見怪,翠玉的心病就去了一半,至于鐵勒那里怎么追究,就只好見招拆招。
這一頓午飯是在賢良寺用的,章經遠對待兩人的態度上,也與之前大有不同。顯然得到老父指點,知道要和兩人彌縫關系。翠玉出身寒微,素來有些以出身為苦,今日得中堂視為親生女兒,心里終究好過幾分。
等兩人回了王府時,卻見扶桑公使小村壽太郎前來拜訪慶王。見到趙冠侯,小村很是熱情,主動上前打了招呼“勇士,這是真正的勇士。我國向來崇尚武勇之人,似趙君這等人物,若是在我國,定當稱為豪杰。昨天晚上的事,我國一定會出面主持公道,不會任由鐵勒為所欲為。”
原來就在趙冠侯拜見章桐時,京城里的局面已經發生了變化。鐵勒的將軍李尼維奇對上了扶桑的司令官福島安正。兩下彼此不滿多時,這次借題發揮,誰也不肯讓步。
李尼維奇出面,居然沒討回來自己的兵,幾十鐵勒兵被扶桑人扣留,說是要滿七十二小時后才能釋放。李尼維奇當中丟丑,惱羞成怒之下緊急下令,撤回津門的鐵勒兵全體動員,有大約兩個團的兵力,登上火車,向京城開拔。
扶桑此時已經有兩個師團駐扎在京城,根本不怕鐵勒的部隊,相反倒是在積極修筑街壘,顯然是在震懾鐵勒,使其不敢輕舉妄動。除此以外,小村開始私下登門拜訪慶王,表達對金國的善意,這也是過去不曾有的事。
慶王也知,扶桑人原來與金人不同,對于這種斗毆行為,是以結果定英雄,只要敢打且打贏了就是好漢。加上宣化大捷,讓扶桑對于金國部隊的戰斗力有重新認識,表現出了對金國的濃厚興趣,這讓慶王大覺暢快。
凡是能在總辦各國事務衙門辦差者,必有海外的交情可為奧援。昔日張陰恒之于竇納樂,章桐之于鐵勒人,都是如此。慶王此時覺得,扶桑人比起那些洋人來,更容易接近,也更能體會自己的想法,又是急公好義的形象,比較起來,似乎更值得交往,對于小村的態度也熱情起來,張羅著留飯。
小村也不告辭,似乎也愿意在此吃飯,同時向慶王及趙冠侯說道:“瓦里安少校,是一個哥薩克人。他向趙大人挑戰,實際只是為了給自己的謀殺行為,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這些可恥的鐵勒人,對于外交規則完全不予遵守,妄圖謀殺外交人員的行為,我們是絕對不會坐視的。今后趙大人的出行,我國愿意提供全程保護。”
“多謝貴公使好意,本官這次進京,也是帶了兵的。鐵勒人要想打一仗,我就奉陪到底。但不知,那個瓦里安怎么樣了?”
“他?已經死在醫院里了。受了這么重的傷,是很難救活的。”小村微微一笑,作為男性,他非常理解被打斷五肢的瓦里安的心情,怕是連求生的念頭都不會有了。
“趙大人,明天在青木公館,有一場牌局,我想邀請你參加,算是對我們這次保護不周的道歉。不知道趙大人,可否賞光?”
不等趙冠侯說話,慶王已經說道:“這沒什么可說的,既然是小村公使邀請,絕沒有拒絕的道理。冠侯,這個牌局你必須去。事關兩國邦交,不可等閑視之。”
趙冠侯心道:這到底事關兩國邦交,還是事關多國邦交,現在,卻還難下定論。只是這場牌局的輸贏,怕是慶王都還難以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