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冠侯在山東剿匪這段時間里,京城之內,風云變幻,一場巨大的風暴,已經在醞釀之中。天子被囚于瀛臺之后,宮里便有流言,太后想要廢帝,另立新君。
按照傳統的“孝”治天下的規則,皇帝想要圍園殺后,情形等同于弒母,讓皇帝下罪己詔遜位,也并非不可。但問題是,圍園殺手出自譚復生之口,并無證據證明是皇帝支持,這個依據并不充分。
再者,就是洋人的態度,也不希望朝廷廢立天子,重立新君。倒不一定是洋人如何支持皇帝,而是希望借手于干涉廢立之事,進一步控制金國的朝政,如果天子的人選可以由公使左右,則整個國家無事不可干涉,這也更符合列強利益。
廢帝既不成功,便只能另覓他途。先是說天子有病,下詔各地選送名醫入京,為天子診斷。選醫是假,制造天子有病的輿論才是真。彼時,京里已有風傳,皇帝飲食中有硝粉,太后要用慢性中毒的方式,讓皇帝喪命。名醫未至,言論已嘩。
卡佩公使呂班首先發難,要求派醫生診斷皇帝病情,診病自然是借口,判斷皇帝處境才是用心。列強態度亦以明朗,如果太后有對皇帝不利之舉動,各國必不會坐壁上觀,問罪之師,旦夕可至。事后不久,又于湖北發生假皇帝案件↖長↖風↖文↖學,ww⊥w.cf★wx.n∽et。有人假冒天子,于湖北招搖,旋為湖廣總督張香濤所擒。
像這種冒充皇帝的案子,沒什么話可說,抓住之后,便是個死罪,不用等到刑部批復文書可以就地正法。但是張香濤態度頗值得玩味,他既不殺,亦不放,只說自己出京多年,不認得皇帝真面,無從判斷真假。手下屬員,要么不曾面圣,要么也與自己一樣認不清楚。竟是對皇帝真假,不置可否。
其手握兩湖重地,這種態度分明就是向朝廷施壓,如果京城之內有人對天子不利,則湖廣必定以假為真,將假皇帝奉為真天子,以南伐北,分個高低。
在這種壓力面前,即使是慈喜太后,也不敢再言廢立之事,皇帝也不至于有倉促暴卒之險。但是,慈喜依舊不愿意讓天佑帝繼續臨朝,便又以他無后為借口,要他立大阿哥,繼承本身以及先帝毅皇帝的宗祧。
金國不立太子已有近兩百年光陰,大阿哥就是儲貳,既可為大阿哥,他日自可為天子?其所選的人選,偏生就是端王家的那位被趙冠侯砸了十三太保的濮儁。
此旨一出,松江主管電報事務的經元善,聯名紳商士民一千二百三十一人具名上奏,請天子勿生退位之心,否則洋人必以大兵來犯。上奏之后,人便躲到租界里,官固然不做,但是朝廷想要拿他,也辦不到。
這封電奏,算是讓候補皇上一時半會放不了實缺,可是端王承漪已經儼然有當年天佑帝本生父醇王的勢派,多有大臣來拜他的府,他自己,也開始拿自己當太上皇自居。
當日南馬堡殺馬砸車時,端王一來輩分小,二來慶王在太后面前很紅,他亦要理讓三分。現在情形一變,端王便開始拿慶王當個臣工看待。而濮儁在宮里,據說也總念叨著十格格之類的話頭,十格格租界里有克林德,租界外有候補天子,就只好落荒而走,出京再說。
就在趙冠侯帶著兵馬,在山東兜剿匪盜時,十格格則到津門見了簡森夫人,兩人一路到了河南,又轉路進山東,因此兩面沒碰到。她與簡森本就是頗有交情的朋友,現在有了共同的男友,關系上略微有些尷尬。但是在大事面前,簡森并不糊涂,也靠著自己的人脈護持著毓卿,倒是沒出什么紕漏。
她現在雖然仍然貴不可言,但是有這么兩個追求者,大有四海雖大,無處立錐之惑。對趙冠侯道:“你現在要是不收留我,我就沒處去了。要不然,我嫁克林德算了,躲到普魯士去,也省得那個濮儁成天到晚的惦記。”
“敢!”趙冠侯瞪起了眼睛“你去普魯士,我立刻殺到柏林去把你搶回來。克林德這家伙不好,都不敢和我決斗,還要跟你這羅嗦,真真該殺。”
“在這個問題上,你與你們國家的端王取得了默契。”簡森夫人一笑“他也同樣認為,克林德該殺。當然,原因并不一樣,他始終認為,是各國公使阻礙了他的兒子成為皇帝,所以,他現在仇視所有洋人。京城的使館,已經向我下了大批的地雷和手留彈的定單,還有地方上的租界,也需要購買這些武器。我的庫存很緊張,好在你們剛剛買了一套軍工設備,我想,我們可以合作了。”
趙冠侯說起自己殺了使者,封還令箭的事,蘇寒芝很有些慚愧“都是怪我,要不然,你也不至于做事做這么絕。他兒子將來要是成了皇帝,咱們可該怎么辦?”
毓卿一笑“寒芝,你也不要害怕么。依我看,端王沒那么大造化!就濮儁那號混貨,在老佛爺那,絕對討不了歡喜。他是聰明,可是不懂人情,我出京之前,聽說宮里的人,就讓他得罪了不少。日久天長,怕是整個一圈的人,都能讓他給傷了。就憑他光桿一人,拿什么當皇上。還有,洋人不支持他,端王現在和那幫子拳民混在一處,洋人就更不會支持,我看他想當皇上,還是下輩子再說。”
簡森夫人道:“端王作為你們國家的親王,如果他帶頭支持拳匪,局勢恐怕會變的很糟糕。在你回來之前,我和山東的幾位領事以及洋行的人都談過,他們說,這里簡直就是天堂。在這里看不到紅色頭巾,也不用擔心受到襲擊,這一切都非常好。但是,如果其他地區放任襲擊僑民的話,各國政府,絕對不會坐視這一切發生。山東的普魯士駐軍,最近始終在二級戰備狀態,我想這絕對不是個很好的信號。”
趙冠侯點點頭,他深知洋人在中國雖然兵力有限,但是一旦讓事態激化,自本國出兵亦無不可。洋兵一至,生靈必然涂炭,高麗之敗之后的大金,絕對沒有力量,應付一場大規模戰爭。至于拳民…他們的戰斗力自己是領教過的,他們對付洋人,還是省省吧。
他對于金國沒有感情,勝負之數,亦不放在心里。可是他所關心的是另一個問題,一旦金國對洋人加害甚深,戰敗之后,付出的也就更多。那么自己這邊,能從朝廷得到的補給,就會相應減少。何況對戰敗國的懲罰里,也包括著軍工懲罰,如果未來面對一個軍火禁售之類的禁令,新軍的戰斗力,就大受影響。
他思忖片刻后,對簡森道:“親愛的,我想我真的需要你幫一些忙。等到明年開春,碼頭的冰融化以后,你幫我囤一批軍火,價格上好商量。必要的話,可以拿山東的礦業做抵押,向你們申請貸款。總之,軍火、原材料都要,我怕將來再想買,就不容易。”
毓卿倒是不怎么相信“不可能吧?就端王還敢和洋人叫板開打?他一不瘋二不傻,難道不知道這是送死?就他的武勝新隊,也想打洋人?還是他真信了拳民那套把戲,刀槍不入,請神上身的,我覺得他還沒這么蠢。”
趙冠侯搖搖頭“我也希望他沒這么蠢,可是有些時候,總要做最壞的打算。好在現在買軍火,還能趕上個底,之前鐵勒與阿爾比昂打過仗,雙方準備了不少軍火,但是戰爭結束后,都剩下了,總之先囤貨,有總比沒有好。”
京城,祖家街,端王府內。
今天端王府一如往日,大宴賓客,在外面開了席,前來吃酒的官員占了二十幾桌。端王應承一陣,便轉到西花廳,那里單設一席,專宴貴客。
這一桌都是旗人,以莊王承勛為首,其次是端王的兄長貝勒承瀅,再次是承漪的胞弟,輔國公承瀾,最后一人則是奉旨摘去頂戴,交部議罪的前山東巡撫毓賢。
他在任上搞出了劫車案不說,處理上,也極不光彩,甚至有勾結拳匪土匪,暗算朝廷命官之嫌。因為他的安排,差點引來普魯士人出兵侵占整個山東十府,按著慈喜的意思,就是要重辦。
不想他進京之后,未受彈劾反受揄揚。樞臣中的剛烈,如今的清流首領,翰林院掌院徐同,都是視洋如仇之人。兩人既為轉圜開脫,言路上不敢陳其罪,而吏部又是徐同管理,對他的考評極佳,其在山東的罪過,也就不了了之,無人提及。非但未曾得咎,反倒成了端王的座上之賓。
乃至于一干寶石頂子的王公貝勒,把他看成殺洋英雄,欽佩有加。承漪以郡王之銜,未來天子的本生父之尊,本該禮絕百官。此時反倒是對毓賢禮讓有加,大為逢迎,大抵是覺得自己禮賢下士,不拘出身,正是一副君臣相得的好氣氛。
等到眾人團團坐定,毓賢道:“卑職看了電報,袁容庵當真膽大包天,竟然敢擅自領兵侵入直隸殺戮百姓,屠戮無辜,連那位趙老祝都給擒了去,這簡直就是漢奸!今國勢日墮,由于民志未伸。洋人可以任意干涉我國朝政,肆意敗壞我國風俗,而我國只能聽之任之。好不容易出來些高人,帶著百姓殺洋人,本該大加扶持的,反倒是進行殺戮。這便是自剪羽翼,實在是讓親者痛,而令仇者快!”
“沒錯,我也看袁慰亭是漢奸!”承瀾道:“他不單擅自帶兵出省境殺人,連二哥的大令,他都沒理會,竟然給封回來了。說是二哥的令,被人盜去招搖撞騙,今殺歹人繳還令箭,保全王爺體面!他大爺的,這是拿咱當了猴耍了。”
承漪哼了一聲“袁慰亭!這筆帳我先記著,他現在簾眷未衰,又有老慶和蓮花六郎給他撐腰,咱動不了他。上本彈劾,也是筆墨官司,拿他沒辦法。這事擱著他的放著我的,等到時機一到,就新帳老帳一起算。”
莊親王承勛,于神拳之說,本深信不疑,可聽說趙老祝被擒,就又有些疑惑。“佐臣,你說那幫神拳,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要說他們是真的,怎么會被袁慰亭殺了那么多人,連那趙老祝都被抓了?”
毓賢自知,這干人的氣只宜鼓不宜泄,何況自己現在還是待罪之身,所倚仗著,便是這干親王貴戚的回護。一旦讓他們失望,自己大禍立至,連忙道:
“王爺,卑職可以作保,那法術神通,都是真的。我在山東親眼得見,刀槍不入,槍炮不傷其身,神兵神將,六丁六甲,都能請來。當初他們打教堂時,只一念咒,就有天火下來,把洋教堂燒個干凈,您能說這不是神術?”
承勛道:“如果是這么說,可是那趙老祝,又是怎么被拿的?”
“這便是漢奸可恨之處了。這神道最講的是一口氣,氣如果足,法術就靈驗,一泄了氣,法術威力就不足,神仙也請不上身。袁容庵帶著兵殺拳民,這是自己人殺自己人,拳民們寒了心,功夫就散了,神就上不了身。只要您把趙老祝保出來,讓他在王府里設壇,我保證,神通立刻就靈驗。”
承漪點點頭“這話說的在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法術神通,總不能不信。至于說失手被擒,人有失手馬有亂蹄,這都再所難免。我府上的楊師傅,能讓鳥飛不出手去,這不也是神通么?”
有他這么一說,其他人就無疑慮,只是看他不提保人之事,毓賢就知事絕難成,就不再多口。只聽承漪又道:“直隸地方上有消息,拳民并沒有被殺光,有一部分人,在直隸的鄉下教拳傳法。這是好事,民心還是在咱們這邊的。這些義民,斷不能再有損傷。只要他們在直隸可以露幾手神通,我就把他們請到京里來,殺光東郊民巷那些洋鬼子!”
承瀾道:“沒錯!這天底下頂屬洋人最壞,不但干涉著咱的朝政,還回護著瀛臺那個二毛子,他們就是那二毛子的羽翼!先鏟除了洋人,那二毛子也就沒了威風了。”
毓賢心知此事牽扯宮禁儲位,人臣不能議,絕口不接此話。只是對承漪扶植拳民的事,大表贊同,并請著要緊制作扶金滅洋的大旗發下去,只要這旗一立,地方官多大的膽子,也不敢發兵攻殺,且有了這旗做陣眼,也就沒有布不成的大陣。
承漪道:“放心,這事我已經去辦了,一半天內,包準讓直隸遍地,到處是這扶金滅洋旗。佐臣,你是個能辦事的人,且有忠心,有膽量,不怕洋人。比那曾文正、章合肥都要強。三個月之內,我保你還當巡撫!”
一席酒宴,賓主盡歡,新年方過,便有上諭下發,毓賢改任山西巡撫,原山西巡撫則改任貴州巡撫。也就在這個新年里,直隸省內,自保定而至津門,村鎮鄉間,鑼鼓喧囂,刀槍耀眼,一面面扶金滅洋的大旗,如同雨后春筍般出現,迎風招展。伴隨著刺骨的冷風,和滿天的風雪,大金國,走進了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