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冠侯在馬上由著人牽引著前行,對方不說話,他也沒話說,過了約莫小半天光景,對方在不少地方繞了圈子,才感覺走上了山路。馬匹自下而上前行,路面上明顯變的崎嶇不平,趙冠侯邊在馬上顛簸邊道:“幾位朋友,小心著些,我這腳力不好找,可別讓它的蹄子被石頭傷了。”
“放心,咱弟兄手上有數,既是大寨主的朋友,那就是咱自己人,保證沒毛病。”
兩下的關系其實并不惡劣,進山罩只是規矩的一部分,并非刁難,彼此都不會因此而生嫌隙。又行了約莫一個小時,遠遠的就聽到了一聲銃響。
時間不長,就聽到大隊人馬向這邊趕來,有一個熟悉的聲音高喊道:“趙冠侯?好啊,你小子終于想起來看你家寨主爺了,俺們山東爺們最是好客,今天你不喝到吐,就別想走。趕快撤了進山罩,自己人,搞這個沒意思。”
說話之間,趙冠侯頭上的麻袋已經別人掀了去,先眨了眨眼睛,隨后就見到一支數十人的馬隊,向這里跑過來,為首者頭戴氈帽,身上穿著藍布夾襖,外面罩一件坎肩,兩桿半新不舊的左輪槍左右插著,背后還背了口大砍刀,仔細看去,正是孫美瑤。
看她的打扮,與男子無異,估計山里怕是有不少人也拿大寨主當成了男的,趙冠侯也不點破,含笑道:“大掌柜,別來無恙,趙某今天前來拜山,可是要討大掌柜一杯酒吃了。”
“好說,俺這條命都是你救的。在津門沒有你,俺就算交代了,這個人情,俺一直說得報答,今天你來,沒說的,好酒好肉,敞開管夠。來人,別傻站著,替我的好朋友解了綁啊。”
綠林中人,應酬往來亦不可避免,孫美瑤熱情好客,在蒙陰地區素有孟嘗之名,平日里來了客人,招待的也不少。不過熱情歸熱情,像是今天擺出這么大陣仗的時候不多。更何況山寨內一有貴客,二有要事,此時擺出這種規格,就更見對來人的重視。
幾名嘍羅連忙用刀挑開綁繩,趙冠侯催了馬上前,與孫美瑤并馬而行。孫美瑤大剌剌地為他介紹著“這幾位都是俺山上的兄弟,幾位當家。整個抱犢崮,就靠他們幫俺撐著。上次俺就說,讓你一起上山發財,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你偏不來。怎么今天想通了,愿意上山掛柱了?”
“孫掌柜,咱們有話里面說,我今天來,一不是掛柱,二不是借糧,而是有事拜山,事關重大,外面不是講話的地方吧。”
幾名同來的頭目,也在觀察著趙冠侯,見他并無多少匪氣,反倒有些官氣,總覺得這人和自己不是一路。有人看到了他斷指上戴的金甲套,便知他是漕幫里新近極為出名的斷指冠侯,可是聽幫里兄弟說,這位趙爺入了官府,得了頂戴,怎么今天反倒上山了。
抱犢崮的二當家,乃是個四十幾歲的中年漢子,生的魁梧結實,滿面胡須,臉上有數道疤痕,相貌極是兇惡。他將馬落在后面,幾名與他相熟的頭目就知道有話,便也紛紛放慢馬速。“二爺,您老有什么話說?”
“這個時候,上山拜佛的,我看多半不是為了交情,而是為了做說客,大家可要當心,別被人花言巧語,把咱給裝到坑里。給大當家的掌著點眼,別讓他被人騙了。再說,你們記不記得,前幾天在路上打火車那事?那個朝廷派來的官,是不是姓趙?”
一名頭目點點頭“沒錯,那人是姓趙,可是那是個二品總兵吧?這人我看才二十上下,總不可能是總兵。大抵是同姓,張王李趙遍地劉,這是常有的姓,重了不足怪。”
“話是這么說,可是這個時候來的,咱就得多個心眼。你們去請玄玄子道長來,讓他來看看,是不是那人。咱心里得有個數,這事上該幫誰,不該幫誰,都得想明白了。”
一行人進了山寨,一路到了聚義廳這才坐下,孫美瑤指著自己身邊,讓人放了把椅子,按著趙冠侯坐下。“我跟大家說過不止一回,上次在津門,沒有你啊,爺這條命就算完了。咱跑江湖的,重的就是義氣!早就想去給你送份禮物表達心意,可是想著,那樣一鬧,就顯的生份了,反倒是顯的沒交情。今天你來的是最好,千萬別客氣,這就是你的家,在這你是座上賓,跟俺平起平坐。來,給你引見下幾位當家。”
那位魁梧的二當家姓齊,報號萬年好,三當家姓林,報號叫一陣風,四當家卻是個讀書人打扮,大家都叫他秀才,亦是這個山寨軍師之屬。三名當家都是中年人,看來比孫美瑤要高一個輩分,不過綠林無輩,倒是沒這么多講究。
幾人都要給孫美瑤面子,與趙冠侯見面后抱拳寒暄,場面倒是融洽。等到一圈的禮見過來,萬年好問道:“趙二爺,您現在還是在幫里發財?又或者是做別的生意?”
“二爺好說,在下現在倒也吃碼頭飯,可是這主要,還是吃皇糧祿米。”趙冠侯邊說,邊將外衣撩起來,露出了穿在里頭的黃馬褂。這些山匪并不識貨,但是秀才卻知道這是什么東西,面色一變“黃馬褂!這是黃馬褂!”
黃馬褂縱然沒見過,聽亦是聽說過的,一聽這話,幾個頭領及一眾小頭目的臉色都一變,不少人都伸長了脖子來看,想要看看說書人嘴里的黃馬褂,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孫美瑤哈哈大笑著,在趙冠侯肩膀上一拍“行啊,你出息了。當初咱兩見面時,你還是鍋伙頭呢,怎么這么點日子,你都混上黃馬褂了?說說吧,幾品啊?”
“二品頂戴,記名總兵,還沒有實授的地方。”趙冠侯笑了笑,也不隱瞞“孫掌柜消息靈通,應該知道,朝廷派了個姓趙的,全權處置臨城之事。實不相瞞,那個人就是我。孫掌柜在鐵路上做了一筆大買賣,收了不少的貨,可是光有貨沒用,您得有個下家,才好出手。我就是朝廷派來,跟您談價錢的,只要大家談的籠,這筆生意就作成了。”
孫美瑤哈哈一笑“哦?原來你是來談生意的?怎么,你當初救我那事,露了?”
“不曾,其實我來之前,也不知道是大當家做的這一筆。只是我知道,孫掌柜在蒙陰這地方名聲在外,提您的名字一定好用,還想著讓您當個調人,幫我把生意談下來。結果到了才知道,這打瞌睡送了枕頭,是自己人做的買賣,這就好談了。我是一手托兩家,金磚不厚,玉瓦不薄,大家做買賣,圖的是個和氣生財。咱們商量個價,該出手,就出手了吧。總留在手里,也是個燙手的地瓜。”
孫美瑤一笑“這事啊,不忙。談買賣是正事,論交情是私事,私事永遠得排在公事前面。來人啊,看看廚房里有啥好吃的,都給預備下,今個好好招待一下我的恩公。”
二當家萬年好面色一寒,雙手抱拳“大當家且慢,您這位恩公不簡單啊,居然都是二品大員了。如果是朋友,我們自然歡迎,可是赤字入窯,準沒好事。他今天是要當黃天霸,拿您當了竇爾敦!咱們吃綠林飯餓人,不和吃官飯的人談交情,他對您有恩,可是官府卻和咱們有仇。依我之見,應該先把人拿了,然后有什么話再說!”
另一邊的一陣風搖搖頭“二哥,你這話說的不對,咱們綠林人,恩怨分明,要是大寨主的救命恩人都能捆上,那咱以后在綠林還混不混了?兄弟們出門,都被被人指脊梁骨,秀才,你說是不是這個理?依我看,還是該好好招待,然后送恩公下山,臨城那筆買賣,我看沒的談。”
秀才顯然是被那件黃馬褂搞的有點迷糊,半天沒回過神來,此時才搖頭道:“美瑤,這筆生意是你做的,這個山寨也是你的,到底談還是不談,我們不能替你做主,你自己看著辦。總之,你怎么定,我們就怎么聽,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要是誰都能張口說話,不就沒了規矩了?”
孫美瑤拿出煙袋,又取了火刀火石點驗,聽幾人說完,點點頭“這話,你們幾位說的都有道理,至于誰的更有道理,我現在也說不好。這個山頭不是我一個人的,是大家的,我也不能自己大包大攬。可是這個恩公救的,是我孫美瑤的命,咱們吃綠林飯的,要是有恩不報,將來下山,就別怪道上朋友打黑槍。所以這個人情,我得先還了再說。趙冠侯,走,跟我到后屋,先抽幾口煙,今晚上我得排開酒宴,接待恩人。說正事的話,明天再說。”
她辦事干凈利落,拉起趙冠侯就走,自后門而出,很快就來到一處小院之前,這里就是她的居所了。門外侍立的兩名嘍羅,見寨主回來連忙讓開,等進到里屋,就看到一張砌的很大的土炕,中間放著煙盤煙槍,一應物件齊全的很。
孫美瑤款了外衣,一指土炕“你躺哪邊?我這沒別人,就我自己伺候你,給你點泡了。”
“別,我不抽這個,要我說,大掌柜的也少抽,這玩意害人不淺,不管多大的英雄,抽上這個,也就沒了力氣。”
孫美瑤一笑,按著他的肩膀,將他推在炕上。“就你話多,先躺下。”等她點燃了煙,也自脫了鞋,飛身上炕,與趙冠侯對面而躺,可是那煙槍并沒有拿,就由著它在那噴煙。
“俺爹活著的時候就說過,不許碰煙土,俺自然是不抽的。可是要不說帶你抽煙,咱又用什么辦法脫身?總不能在聚義廳那里,現在就說出個板眼來不是?”
她得意的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她皮膚略黑,算是黑里俏的姑娘,可是牙齒倒是格外顯的白。微笑道:“有人以為俺愛抽煙,這其實是好事。他們以為這是俺的破綻,俺遂了他們的心愿,等到時候,看看誰倒霉。”
趙冠侯不想,這個看上去豪爽有余,而細膩不足的女賊頭,居然也有這種狡黠心思。而她向以人粗豪表現,用起計謀來,反倒更容易成功。點頭道:“大掌柜好算計,趙某倒是輸招了。”
“別說我,說你吧?剛才還說跟你敘敘舊,沒想到一來就差點鬧大了。現在聊聊吧,怎么樣,和蘇氏成親了沒有?”
“成了,去年的事,擺了油鍋之后不久,我們兩個就成了家。現在,我們搬家了,不住過去那,搬到紫竹林租界邊上去了。大掌柜若是得暇過去坐坐,大家老朋友,說說話也是好的。”
聽到他已經成家,孫美瑤的神情僵了僵,但隨即又從懷里,摸出條金項鏈來。“俺這沒趕上送禮,心里過意不去,這回算補上吧。這鏈子,是俺這次生意里得來的,算是給寒芝妹子的禮,你給她送去。”
趙冠侯接過項鏈,隨即就在雞心墜子上,看到了那行普文。這是自己費心請人打造的,自然記憶深刻。只是他面上不動聲色,仿佛只當是件普通禮物,說了聲謝,將鏈子一收,隨后問道:“這鏈子的主人,現在怎么樣了?”
孫美瑤并沒回答問題,反問道:“怎么,你們兩個認識?”
“不但是認識,這鏈子就是我送她的。”
話音剛落,一記拳頭就劈面打來,兩人之間隔著煙盤子,孫美瑤這一拳來的全無征兆,但是趙冠侯手段亦不弱,反手擒拿。兩人在趙家打斗過多次,對彼此路數熟悉的很,未拆數記,大煙盤子就落到了地上,兩人也從拳腳變成了摔跤,滾成了一團。
孫美瑤一邊試圖騎在上頭,一邊小聲道:“俺這是替寒芝妹子教訓你。家里有媳婦,外面還不老實,男人都是一樣…你說,你和這洋女人什么關系?我一拿她鏈子,她就要跟我玩命!”
趙冠侯腰眼使力,反身騎到了她身上“我們兩個是極好的朋友啊,這次上山,也有一半是為了這女人。當然,另一半是為了你,現在沒功夫跟你打架,先說放人的事。我告訴你,這些洋票關系重大,要是真出了閃失,你這抱犢崮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