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金要完這種話,從十格格嘴里可以說,袁慰亭天膽也不敢說出來,甚至連發表意見都不能,只好將一箸面條放到口內,又連喝了兩口酒,故意露出幾分醉態“不成,火車晃的我頭暈,這酒有點多了,老十,改日愚兄做東請你,今天怕是要跟你告假。冠侯,你留下陪著,不用跟我回去。”
等到送袁慰亭上了馬車,趙冠侯才道:“那話你跟我說也就是了,怎么能當他面說?大人聽了你這話,哪里還能吃酒?”
十格格張開折扇,得意的扇了幾下,臉上洋溢著計謀得售的奸笑“我故意的。你好不容易來一回,我又好不容易在額娘那里告了假,自然好好好陪你,哪有那么多時間陪這個大頭。只好用幾句把他擠兌走,否則太耽誤時光,吃完東西,我們去六國飯店。”
那間包房她似乎又重新租下了,到了地方熟門熟路的開門進去,隨后就投到趙冠侯懷中,由他抱著連轉幾個圈之后才道:“你不知道,這幾個月我發了大財,洋行里存了十幾萬的款。那個簡森夫人不是有錢么,我早晚要比她還有錢,免得她財大氣粗,以財壓人。”
趙冠侯和簡森的關系,她已經知道了,只是也知道,這沒什么辦法。兩人木已成舟不說,簡森夫人自己是有錢的侯爵夫人,于金≈♂長≈♂風≈♂文≈♂學,ww☆w.cfw≦x.n︽et國官場上亦大有面子,野格格的威風壓不住她。如果為了爭男人鬧翻,左右是自己沒臉,連帶阿瑪的臉也都丟了,就只好暗氣暗憋。想著發一筆財,顯示一下自己的手段,也證明自己有錢,不再讓男人花那女人的洋錢。
趙冠侯少不得以好話應承著,哄著格格高興,兩人自是有一番離情要述,等賴在自己男人懷里,十格格才把自己發財的事說了。
“萬歲不是要變法,行新政么?內中就有鼓勵商業,又是讓商辦鐵路,又是支持開礦,還要買機器效法西方辦農業。這些都離不開一個字,錢。康祖詒支持商辦,反對官辦,商人們自己卻沒有那么大的力量。最后其實還是找官府里的關系,由官府出資,掛個官商合辦的幌子,好處都落到自己口袋里。官府手里沒錢,卻可以去借洋債,我在使館區那么熟,有的是關系和門路,就幫一些衙門,談了幾筆生意,然后按規矩,二八折扣,十幾萬銀子就到手了。怎么樣,我做的好不好?”
“我的格格當然好了,不管能不能賺錢,你都很好。今天怪不得看你那么高興,原來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得了這么大一筆財,換誰都要歡喜。”
十格格搖搖頭“錢財么我雖然高興,可是十幾萬比起那個洋寡婦來,也只是九牛一毛,算不得什么。要想讓我的額駙不為洋錢拯,還差的遠呢。我真正高興的有兩點,一是你這么早就進京,我就能看到你。二么,就是老佛爺要出來訓政了。”
慶王當年落魄時,以出賣自己的字畫維生,生計很是艱難。但即使那時,他依舊以微薄的收入,接濟方家園太后的娘家,乃是不打折扣的太后心腹。他的陣營沒有選擇,注定是后黨,而非帝黨。
天子掌權之后,雖然礙著太后的面子,不能把慶邸如何,但是圣眷既薄,行事上,就多了許多顧忌。加上還有個龐得祿從中煽動,慶王自己又多有不檢,日子很是有些難過。
慶王的日子難過,十格格的威風也就跟著小了許多,若是太后可以重新出山,慶王府可以重振雄風,十格格也能繼續做她的十爺,自然是歡喜。
趙冠侯問道:“這消息可不能亂說,搞不好是要殺頭的,可有什么把握?”
“那自然是有的,否則怎么敢說。你沒聽京里人說么,九月初五,太后要和天子到津門觀操,到時候太后一聲令下,韓仲華就要兵諫,把天子抓起來廢了。另立一個新皇帝…”
她話沒說完,就被趙冠侯以口封住,良久之后,趙冠侯才正色道:“這話也是敢亂說的?讓人聽到,那可不得了。我跟你交個底,這事絕對是沒有。觀操,就是來看我們武衛右軍,可真若說拿人,現在怎么著也得有個消息,仲帥那里什么消息都沒有,就可知這信是假的,根本信不得。再說,你也不想想,廢了皇帝,又到哪去找現成的人,讓你哥哥振大爺頂上?”
“我家是疏宗,哪敢想這個。可是翔鳳胡同有小恭王,他怎么就不能繼位了?再說了,就算兵諫的事是假的,韓仲華調兵遣將的事,總不能也是假的吧。程功亭、董五星,兩路大軍眼看就要進京城了,這要是沒有老佛爺的話,韓榮他敢?我跟你說,老佛爺,怕是真的要動氣了。你大概不知道,萬歲先是冊封四京卿,繞過軍機處,有事都由四名軍機章京承旨抄發,這是效法世宗朝,廢內閣的故智,要廢軍機處。接著,又未經老佛爺點頭,擅自罷免了禮部六堂,自行任命了六名堂官。現在又要開懋勤殿,設立顧問,所有顧問無品級出身中西限制,有事只回奏于天子,不奏于太后,這不就是…。”
“這就是要造老佛爺的反了。”趙冠侯表情凝重,他對于慈喜倒談不到忠誠,但是他確實是和保國會不對的。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自己過去所依靠的,一是十格格,二就是皮硝李這等后黨。
之所以龐金標到現在都不敢找自己的麻煩,也是因為太后還在,他鬧出了格,就會被太后的力量收拾掉。如果天子翻盤,徹底掌握權柄,自己的日子怕是將難過的很,從這一角度出發,他也絕對不希望是維新派取勝。
再者,在他看來,天子的贏面確實不大。新政實行,吃虧的人太多,固然有一部分人受益,但是他們卻不成為當下的主流。新政或許是一件好東西,但是太過急于求成,就等于瓜未熟而硬摘,味道自己不會甘甜。
這么多道明發上諭下來,差不多讓所有人都明白一件事:皇帝是個心里沒有成法的人,既沒有定見,也沒有方略,聽風是雨,別人怎么說便怎么聽,與其說是皇帝,倒不如說是一臺蓋章的機器。這樣的天子,能夠保持帝位已屬不易,妄想挑戰慈喜這等老于政壇的好手,未免就是自討無趣。
天子手中無兵無權,京畿之內,兵權盡為太后所有,只要她說一句話,廢立天子,又何須等到閱操?可問題在于,金國若是發生了廢立之事,洋人是否會坐視不管。正如簡森所說,天佑這樣的天子,極符合西洋各國利益,屆時一個要廢君,一個要保帝,那就是一件極為棘手的事情了。
“聽說懋勤殿的顧問名單里,還包括了扶桑前相伊藤博文。阿瑪聽了這個消息后,連罵了好幾聲荒唐,他一個扶桑人,有什么資格到我們金國來做顧問?到時候他肯定是向著自己國家多一些,不是花錢請了個奸細?”
“是啊,問題是這話咱們明白沒用,總要皇帝明白才行。章合肥怎么樣了?”
“處境不好。原本接待了亨利親王后敘功,讓他重新到總辦事務衙門里辦公,可是沒過幾天,張陰恒就銷假歸衙,再過了幾天,就又把章桐逐出衙門。這事實在邪門,張陰恒借一次洋債,就收了一百三十萬的好處,天子卻還是用他。章少筌死活就是不肯用,弄的老頭很難過,據說回賢良寺閉門謝客,誰也不見了。你說說,要是這么搞法,不是寒了天下人的心,還有誰為朝廷出力,老佛爺不出來管一管,可怎么得了?”
十格格又道:“雖然撤了簾不好再掛回來,但是卻可以訓政,只要太后一拿回政柄,我們就又有好日子過了。額駙,我…還要。”
褲腿胡同,瀏陽會館之內,譚壯飛以擦刀布輕輕擦拭著手中的龍泉寶劍,劍光閃爍,劍身光可鑒人,手離的近了,便能感受到這劍上的森森寒氣,端的是一口吹毛利刃。
在他對面,坐定的是個四十幾歲的男子。這人生的身材中等,體形健壯,方面大耳絡腮胡須,二眸精光四射,端的是個極威風的相貌。
“大公子,這口劍是我廢了很大心力,從龍泉一位相交多年的老友那里求來的。這是他的傳家之寶,輕易不外借,好在我當年曾救過他的性命,救命大恩,總不能不報,再者,我們做的也是正事,他也就不好不借了。這劍不但鋒利,另有一樁好處,就是可軟可硬,可以圍在腰里,當做腰帶,輕易不會被人發現。與天橋說書先生說的那秋風落葉掃,一般無二。”
譚壯飛將劍輕輕屈起來,劍身成一個橋形,一松手,便又恢復如初。“畢大俠,這端的是一口難得神兵。只是單憑一口劍,我們只能殺三兩個人,要想成大事,這卻是遠遠不夠的。你的朋友…可靠的住?”
“大少放心,我這次邀請的,都是永年過命的交情,足有百十人。他們中,要么就是和洋人有死仇,要么也是這些年彎著腰做人,不知受了多少窩囊氣,還有的,是有至親骨肉死在高麗。總之,只要是能讓咱們大金富強,能讓我們不再受洋人的氣,就算是搭上自己的性命,他們也愿意干。”
“不,不是讓大金富強,而是讓中國富強。”譚壯飛糾正了畢永年的一個口誤“這片江山,是我們漢人的,我們才是主人。而現在住在西苑、頤和園的,只是一群外來人,是入侵者。與洋人,并沒有什么區別。譚某雖然封為軍機章京,卻從沒想過為其賣命。我所圖者,只有一件事:驅逐韃虜,光復中華!畢大俠乃是人中龍鳳,自然會明白,這里面的區別。”
畢永年見譚壯飛如此坦率,自己若是再有所保留,未免就不夠朋友了,當下連忙抱拳“大公子所言極是。說來慚愧,畢某被江湖朋友稱一聲俠客,可是要論見識,卻是不敢和大公子相比。只是我不大明白,咱們這次圍園殺后,所圖者,不是慈喜那妖婦么?”
“不,殺那妖婦只是開始,而非結束。”譚壯飛一笑“我與長素先生在有些事上看法不同,但是在這件事上,我們兩人卻是一致的。只保中華,不保大金。我們裁勇營,興團練,改官辦為商辦,所求者,就是強我漢人之力,減金人之能。論起手段本領,天佑帝比起那妖婦相去甚遠。只要老妖婦一死,他也不過是我們股掌中的人物,讓他怎的,他便要怎的。”
說到這里,譚壯飛冷笑一聲“我們今天可以圍園殺后,明天難道不能圍宮斬君?皇帝弒母,就等于失了法統,只要我們讓他做下了這事,就等于是讓他自己鉆到鬼頭刀下。承湉小丑,哪里看的出這些?他只要弒母,我們就可以推翻他的寶座。復我漢家河山,光復祖宗基業,便在此一舉!”
“可是…可是護園的人馬不少,手里有洋槍,弟兄們手里只有刀劍,怕是很難接近。何況現在還有程、董二部,重兵在外,此事怕是很難做。”
譚壯飛點頭道:“這事我知道,所以我們才請本初進京。我們中,有過爭論,有人認為該拉攏千里草,長素先生則覺得本初可用,這事,我還是支持長素先生。”
此時提人,喜用隱語,千里草扣一個董字,指的是甘軍統領董五星,而本初為袁紹之字,借此袁代彼袁,也就是指袁慰亭。譚壯飛道:“前者妖婦觀操時,所見的便是本初的兵,聽說此兵精銳,不遜泰西。固然此言有夸張之處,但是其兵之精,亦可見一斑。聽說他部隊中一個炮營,足抵其他各軍所有大炮。若能為我所用,破前、后兩軍,易如反掌。”
聽他提到炮營,畢永年心中一動“大公子,我掃聽一件事,他那炮營的管帶,是不是姓趙,少半截手指?”
“畢大俠,不可造次。”譚壯飛面容一正“我知道你與他有殺弟之仇,但是現在,不是時候。大局為重,不可因小失大。現在殺了人,我們和袁某,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今天是七月二十九,八月初一,袁慰亭就要見駕,現在這個時候,鬧出點亂子來,我們就會前功盡棄,畢二爺的血,也就白流了!”
畢永年的嘴緊緊閉著,手抓著椅子扶手,胳膊上的肌肉如同小鼠一般跳來跳去,忽然一聲大吼,人從椅子上跳起來,一拳砸在兩人面前的桌面上。“此仇今日不報,他日也要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這話好說,等到復我漢人衣冠之后,殺趙某如殺一犬,譚某單人支劍,也要與畢大俠一道尋仇。”
“如此,那我就容他多活幾天!”
那張木桌上,一道裂紋出現,在一聲脆響中,半個桌面,連同上面的茶壺茶碗摔了一地,碎片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