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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二章 赤壁懷古

  夜幕深深。賈府里燈火明亮,屋檐下、廊柱中,各種不同風格的燈籠綻放著柔和的光芒,將賈府主要的居住區域映的富麗堂皇。

  大觀園,蘅蕪苑中。曲徑回廊,清幽難言。

  薛寶釵在屋子里做著針線,一身鵝黃色的對襟褂子,面前放著高幾,端莊、明麗。湘云晚飯后和香菱、寶琴兩個說笑著詩詞。

  呆香菱自打寫出“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的詩句后,就算是入了詩社。

  寶琴跟著她父親走南闖北,見識多廣,本性聰敏,在賈府里住了這些時日,見諸姊妹都不是那輕薄脂粉,關系融洽。她少女心性,和湘云說笑著。

  湘云嘰里咕嚕的和香菱、寶琴說了一會兒韋應物、溫庭筠的詩詞,好奇的問道:“寶姐姐,你今日不回望月居?”

  賈府的危機已過,寶釵晚上基本都在望月居。相思爭如相見?偶爾在蘅蕪苑,陪著湘云、寶琴住一晚。她白天在大觀園里和眾姐妹談笑,或去王夫人等各處走動。時而,陪著賈母抹骨牌。寶釵于人際關系處理的很好。

  寶釵輕笑著搖頭,道:“環兄弟今晚不在府中。”

  賈環出門前打發錢槐回望月居通知了一聲,彩霞派人通知了寶釵。自家的相公去教坊司喝花酒,誰家妻子心中會沒有幽怨?再大度的妻子心里都會不舒服。

  不過,寶釵知道賈環喝花酒是怎么回事。她信得過她的夫君。只是啊,她擔心的是:不是樽前愛惜身,佯狂難免假成真。她家夫君那個名聲啊…!

  號探花。風范是: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謂之:簪花擁妓神仙骨。美人詞名傳天下。多少美人、名妓想找他求一首精品美人詞而不得?

  寶釵微微有些失神。湘云、香菱兩個就抿著嘴笑。寶琴還懵懵懂懂的。倒是看的出來她堂姐和姐夫之間的感情。

  這時,外頭一個丫鬟進來道:“奶奶,史大姑娘,薛二姑娘,外頭有個武官,給三爺命人吊起來。說起緣由,好像是說二姑娘的婚事。”

  寶釵驚訝的道:“怎么回事呢?”

  話題便轉移過去。

  入夜后,是教坊司最為繁華、熱鬧的時刻。繡閣朱樓,花街柳巷林立。樓閣中歌舞行樂,紅袖邀歡。

  本司胡同的一處樓館中,外面熱鬧,里頭幽靜。京城名妓秋蘭在繡樓的客廳中彈著琵琶。聲律悅耳。秋蘭紅唇微啟,唱到:曉風含露不曾干,誰擁芳姿如秋蘭,好似楊妃新浴罷,薄羅裙系怯君前。

  一曲畢,滿座的人叫好。

  秋蘭盈盈一笑,一身輕薄的白裙,坐到賈環身邊。眾人都是分席而坐,面前的案幾上美酒佳肴陳列。另有美人相伴斟酒。

  從西域歸來的龍江先生,一身華麗的公子衫,四十多歲的老帥哥。一副放蕩不羈的派頭,擁著身邊的美人,舉杯大笑道:“好。好。我自西域歸來,仿佛是從化外蠻荒之地,回歸中國勝土。今日聞此舊曲,當浮一大白!諸位,痛飲之。”

  這首曲子,是賈環幾年前寫給名妓秋蘭的美人詞。所以,龍江先生說是舊曲。

  眾人共飲。賈環淺嘗輒止。他這個年紀,把高度酒喝多了,并非好事。

  陪客的劉皇商鼓掌,笑道:“寧先生這個舊曲之典,用的極好。可請秋蘭姑娘敬賈探花一杯。”

  四大皇商,已經掛掉了一家。在平安州經營著與塞外貿易的馬、鐵、茶葉交易的朱家。卷入平安州走私貿易案,被查處。賈赦牽扯的就是此案。

  據聞,晉商即將掌握對草原蠻族貿易的權力。通商口岸,將只保留張家口一處。

  賈環笑一笑,并不大理會劉皇商,吃著一塊涼絲絲、甜甜的西瓜。反季節水果。

  京城中有大量資本的團體:除卻北方的大財團:晉商票號,皇親國戚,達官貴人,剩下的便是皇商。而劉皇商參與對賈府的壓價中。賈環意欲售賣賈赦的資產,同樣碰到了金陵甄家的情況,豪商們不約而同的壓價。

  但是,賈家和甄家最大的區別在哪里?賈府有權勢!

  所以,賈環可以通過權力和資本的置換,籌集到50萬兩銀子。而劉皇商消息靈通,打聽到幾天前賈環償還了天子內庫50萬兩銀子,嚇的趕緊找與他關系密切、最近才回京的龍江先生說和。

  龍江先生呢,正好要找賈環吃酒、敘舊。他去西域前,還找賈環問策過。順帶著,韓謹和蕭夢禎自黃州府遠道而來。所以有了今晚這頓酒。

  龍江先生看看劉皇商,賈環,沉吟著一笑。他并不會幫著勸什么,有些事,賈環肯來,肯坐下來喝一杯,就是賣他的面子。流于言語,就落了下乘。

  龍江先生感嘆道:“子玉賢弟,我幾個月后回到京城,感覺是物是人非。詩詩姑娘退隱,天下再無第一名妓矣!追懷往昔,子玉賢弟,可有詩作?”

  提起蘇詩詩,賈環亦是心中感慨難言。今年六月底,他與寶姐姐成婚后,蘇詩詩送了賀禮。聽她的丫鬟丹兒說,她當日在酒樓包間中看著十里紅妝哭的稀里糊涂。他又如何能忘卻,金陵武定橋和安街,離別前那的一吻?窗外,夏雨連綿,輕柔而朦朧。

  只是,他幫她贖身后。蘇詩詩飄然離開京城,不知所蹤。

  你愛想起我時,就想起我,就像想起夏夜的一顆星;你愛忘記我時,就忘記我,就像忘記春天的一個夢。

  賈環輕聲嘆道:“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珍重別時人一絆,記前聲。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不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

  語出納蘭性德詞:山花子風絮飄殘已化萍。賈環略作修改。追憶往昔。

  繡樓中,縱酒狂歌的氣氛變得有些傷感。

  秋蘭姑娘聽著,就坐在賈環的身邊,抱著琵琶,語調柔柔的道:“蘇姐姐能得賈先生這首詞,足慰平生。”說著,彈著琵琶,開口清唱。山花子的詞牌。她自是聽的出來。

  蕭夢禎還是胖乎乎的樣子,拿起酒杯自飲一杯,嘆道:“賈兄還是如此才華橫溢。我方才還為秋蘭姑娘只愿陪你而不過,想來,自該如此!”

  他說的很坦蕩。今年春,他和賈環一起參加會試。正好住在同一家客棧中,有些交情。而汝陽侯之子趙星辰找他,讓他有償散步賈環的流言,他拒絕了。

  韓謹穿著半舊的衣衫,國字臉,有著一種落拓,瀟灑不羈的氣度,往日身上的棱角正在慢慢的內斂。這時,勸道:“賈兄,這首詞固然是思念佳人,只是意境過于消沉。

  賈兄在太子叛亂中立下大功。升翰林侍講,而為吳王世子師。政治前途慘淡。但比之我如何?賈兄不必如此消沉。

  吾輩讀書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只要有此心,就一定能做到。我更喜歡賈兄在妙峰山下的那半闕詞:

  攜來百侶曾游。憶往昔崢嶸歲月稠。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韓秀才和賈環的關系,是相當復雜的。他這一聲“賈兄”,而不稱“子玉”,意味著他已經放下心中的包袱,坦然的調整和賈環的關系。境界更進一層了。

  韓秀才四年前就參加了賈環領導的書院救災,負責文宣事宜。學到他今生受用的能力。他內心之中,對賈環還是懷有一分感激之情的。所以,在此時勸賈環,不要為前途而消沉。

  他認為,這是賈環心中為前途郁結,交互感傷,才有情深、卻消沉之作。

  賈環搖搖頭,并不說話。韓秀才誤會他了。

  他的志向是什么?在來到紅樓時,首要任務是,擺脫賈府抄家滅族的命運。

  而今,做到了。豬隊友死的死,壓制的壓制,他執掌賈府。賈府不出大的問題,榮華富貴,還是沒問題的。

  那么,他呢?接下來,該做什么?

  賈環的夢想,一直以來,都是過著:富貴、體面、悠閑、安穩的生活,擁著嬌妻美妾,陪著紅顏,一起老去: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

  誰愿意整天的掙扎,求存,掙命?

  他是想過幾年的安生日子。至于,兼濟天下的情懷,強烈的拯救百姓的使命感,他是沒有的。像張居正那樣為國家累死又如何?青史贊譽有加:大明唯一相。張居正之后再無張居正!

  但,天下人謗之。身死,而家滅。

  當然,從一個成年人的角度而言,想要過上富貴、體面、悠閑的生活,官肯定是要升的。在一個官本位的社會,沒有權勢,談什么其他?他在相應的年齡段,要取得相應的官職。

  比如,六十歲時,要在宰輔的位置上。他身上畢竟還背負著一個政治團體的意愿。

  只是,當前,并不需要那么急迫。他才十三歲。他可以多花時間,陪陪寶姐姐她們,改善生活條件、水平等。

  賈環思索著他的人生時,韓謹、蕭夢禎說起黃州赤壁,憑古吊今,各有詞作一首:赤壁懷古。請秋蘭姑娘唱出來。繡樓中的氣氛,從傷感之中走出來。

  臘月二十七,年味越濃。一場大雪覆蓋著京城。潔白的雪花飛滿天,銀裝素裹,分外妖嬈。

  白雪落瓊枝,一樹梨花開。大觀園紫菱洲,臨水而建。賈環、寶釵、黛玉、湘云、迎春、惜春、寶琴、邢岫煙、李紋、李綺在綴錦樓中賞著雪景。

  因王熙鳳懷孕,以李紈、探春治府內事。寶玉早起誓,但凡賈環在的時候,他便不來。

  殘荷敗落,枯草一線。白雪皚皚。晶瑩的雪花飛舞。賈環在樓上,手伸出窗戶,接著雪花。

  冷風吹來,正圍著熏籠,吃著燒烤,喝著熱酒,和姐妹們笑談,高談闊論的湘云一個哆嗦,頓時氣勢全無。眾姐妹哄笑。史湘云跺腳道:“環哥兒,你快關窗戶。冷死了。”

  賈環好笑的道搖頭,見湘云劃拳,把襖子都給脫了。就穿著見暗紅色的裙衫,自然是感覺到冷。便關了窗戶,準備到走廊上去賞雪。蘆雪庵爭聯即景詩,那塊鹿肉,給了湘云無限的靈感。今日,她又爽快的開吃。

  等會諸位姑娘們要聯句。今日的東道主是迎春。迎春的婚事,賈環給她交過底:不由賈赦、邢夫人、賈璉做主。他會幫她挑一個佳婿。迎春近來心情不錯。

  聯句,賈環自是給一眾金釵們排除在外。這不是排斥,而是怕賈環把大家的詩興都給敗了。

  黛玉正坐在寶琴身邊,和她說話。她不吃酒,亦沒有吃烤肉。喝著一杯清茶,這時慧黠的一笑,道:“環哥,近日某探花的詞作在京中流行,追憶詩詩姑娘。情真意切,膾炙人口。前些日子薛妹妹做了十二首懷古詩。你詩才高絕,不若你先寫上十二首懷古詩,給我們提一提詩興。”

  黛玉跟著賈環在金陵生活一年多,蘇詩詩還教過她樂器,有些事情她很清楚。

  寶琴是個少女心性,對黛玉是極其的親敬,附和的嬌笑道:“林姐姐這個提議好。”

  史湘云拍手笑道:“咯咯,林姐姐這個罰的妙!可見是個慣會作弄人的。”

  黛玉和湘云兩個爭起來。邢岫煙、李紋、李綺幾人都笑。

  寶釵笑而不語,明眸如星,輕吟一口酒。顰兒為什么要罰賈環,她自是為什么要看賈環的“笑話”。

  迎春還以為寶釵是對賈環有信心,溫柔可親的笑道:“三弟弟,要不要先吃一杯熱酒?”

  氣質清冷的小惜春笑吟吟給賈環倒了一杯酒。

  “你們這是趕鴨子上架啊!”賈環苦笑,接過惜春手中的酒,道:“謝謝四妹妹。”沉吟了半秒中,道:“十二首懷古詩,是沒有的,先做一首。”

  薛寶琴的第一首詩是赤壁懷古。賈環心里倒是有一首曠世之作。不過,此時的場景不對。

  賈環直接跳到后面,吟誦道:“馬嵬。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

  香菱一臉認真的在傍邊執筆,幫賈環錄下來。錄完后,讀起來朗朗上口,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沉重感,道:“真真是好詩。可惜我說不出來,怪難受的。”

  史湘云便說她,手里拿著一塊烤得金黃的羊肉,一邊吃,一邊爽朗的笑道:“傻丫頭,你家三爺糊弄我們呢。白樂天的詩風,放到我們海棠社里,我們那還能有臉作詩?”

  邢岫煙淡淡的點頭。賈府的姐妹們作詩,不過是消遣、娛情。而環三爺這首詩是寫實類的。很沉重。她們作詩,反倒是有些不知民間疾苦意味。

  黛玉心里品了一回,站起來,提起酒壺,給賈環添了一杯酒,抿嘴一笑,細聲道:“環哥,這首不算。”聲若清簫。

  賈環拿黛玉沒辦法,笑著搖頭,吟道:“錦衣玉帶雪中眠,醉后詩魂欲上天。十二萬年無此樂,大呼前輩李青蓮。好了。這一首給你們增添詩興可好?再不和你們的意,我也無法了。”

  寶釵嫻雅的笑著對眾姐妹道:“這首尚可。探丫頭在,肯定喜歡你這首。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須眉?我們今日,便以‘天’字韻開始。”

  這是探春起海棠社的句子。眾女都是笑。獨湘云笑的最開心,伏在寶琴的身上。聯句隨即開始。

  賈環笑一笑,不打擾她們,到走廊上賞雪景。寒風更見清爽,山丘起伏,樹林連片。一副很美的山水畫。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他不來,賈府不就是這個結局?落了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凈。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邊傳來淡淡的清香。黛玉掩嘴輕笑道:“環哥,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賈環偏頭,看著黛玉,如花似玉的少女,美麗無端。心中柔柔的情緒涌起,微笑道:“哪里有?我在想,改變賈府既定的航道、結局,不容易啊。”

  寶釵從門口走過來,微微一笑,道:“夫君,什么不容易?”她站到賈環的左邊。

  看著嫻雅、明麗的嬌妻,想起新婚不久,便是廢太子之事。賈環心中一笑,伸手,輕輕的,分別握住釵、黛兩人的小手,道:“剛才顰兒不是要我作懷古詩嗎?我有了一首,念給你們聽。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風雪依舊,三人佇立在二樓的走廊欄桿便,美麗如畫。

  (第五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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