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上房處,人心慌亂,氣氛緊張。
賈母、王夫人、王熙鳳、李紈、薛寶釵、尤氏、探春等人都在,嬤嬤、仆婦、丫鬟們環繞在屋中,俱是做立不安。
所有的人都在焦慮的等待著賈環來給一個準確的說法。
賈赦是榮國府的嫡長子,禮法上是榮國府的一家之長。他要是被治罪,賈府怎么可能不受到牽連?
通敵之罪,抄家殺頭。大周律上寫的清清楚楚。這個家,可就是指的榮國府。賈府大房、二房可沒有分家。而且,整個賈家,雖以寧國府為長支,但權勢盡在榮國府。榮國府一倒,寧國府能撐多久?
賈赦犯了這樣大的罪,御史群起彈劾,現在賈府眾人還沒有情緒崩潰,只是慌亂、焦慮,主要原因是大家心里是還想著宮中有元妃在,舅老爺王子騰大權在握。
只是,這對于當前的局勢有沒有效果,行不行,需要環三爺來給一個準話。
賈母滿頭銀發,氣悶的側身坐在塌椅上,頓著拐杖,厲聲罵道:“鴛鴦,你派人去催,叫他快點來見我。這混賬東西,天天吃酒玩小老婆。他有臉捅出這么簍子,沒臉來見我?”
她活了快八十歲,算是見過京城中的各種政治風暴,沒想到臨老時,自己的家族遭遇這樣的危機。前段時間,賈府里還在說甄府的事,轉眼間,厄運落到自己家中。
“誒。”鴛鴦一身蔥綠的對襟褂子,連忙應聲。挑起簾子,出了花廳,派人再去催賈赦。下午時三爺就派了人回府通知,老太太大怒,催這么一個多時辰,大老爺還沒過來。
鴛鴦為人還是很公允的。賈府面臨著大難,她心情也難好。只是,在難過之外,也有一縷難言的快意。前段時間,大老爺賈赦將她逼得有多慘?還是環三爺開解她,護著她。
他也有今日呢!果然是現世報。
賈赦在賈府東路自己的院子中,來回踱著步。帶著眼鏡,一身褐色的棉服,略顯臃腫,面相衰落。
邢夫人給賈母派過來叫賈赦過去,這時,一句話都不敢說,在一旁候著。
賈赦當日覺得賈環嚇唬他,不以為然。他以為就算事發,也不過是罰銀子的事,但現在,幾十名御史同時上書,異口同聲說他通敵,他在憤怒之余,感到害怕。
他怎么能不憤怒?他最多就是賣一點鐵器。別把京城各大家族想的那么潔白、高尚,誰不違法亂紀的撈銀子?屁股都不干凈。他這算什么事?
但,御史卻扣帽子說他通敵!這罪名就大了。他有一百張嘴也說不過御史。如何說的清?黃泥巴掉到褲襠里。
通敵的罪名,他也怕啊。
這時,外頭門簾外腳步聲響,一個小丫鬟來催,“大老爺,老太太請你過去。”
賈赦不耐煩的轉過身,看向門外,語氣粗暴的道:“不去。”隨即,又仿佛想起一件事來,問道:“環哥兒回了沒有?”
門外的小丫鬟正給賈赦的語氣嚇的哆嗦,答道:“三爺已經回府了。派人回話,說馬上到老太太屋里。”
“走!”
賈赦一聽,抬腿就往門外走。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實際上,他也要聽賈環的判斷。不得不聽。賈府最重要的政治資源,在賈環手中。貴妃、王子騰不認他。只認賈環、賈政。
榮國府前院,被用作“糾風辦”駐地的一處優雅的小院中,小廝們云集。院內,賈蓉、賈薔、賈璉、賈蕓四人都在。這里是賈府實際上的管理機構。
賈璉急得如同熱窩上的螞蟻,在花廳里來回走動,不時的哀聲嘆氣。
賈蓉安慰道:“璉二叔,別著急,環叔雖然派人回來通知,哪里事情就到了那一步?”
賈薔也跟著安慰道:“是啊,璉二叔,府里還有貴妃在。”
賈璉搖頭,長嘆一口氣,沒說話。他恐怕是整個賈府最擔心的人。他是賈赦的兒子。賈赦犯事,他首先就要被殃及到。
這時,外頭一個小廝氣喘吁吁的來回,“大爺,三爺回了望月居。給老太太叫去。”
賈蓉幾人對視,商量了幾句,賈蓉和賈璉兩人趕到賈母上房處去打聽消息。
初冬的天很短。天空微微有些黑跡。賈環帶著丫鬟們到賈母處,已經是下午五點許,夕陽只剩幾縷的余光。
精致、富麗的花廳之中,賈府內眷云集。丫鬟們都已經離開。氣氛相當的沉悶。王夫人、邢夫人、寶釵、探春、王熙鳳、尤氏幾人的神情不一,焦慮中帶著擔憂。
這種場合,薛姨媽自是避開。李紈、寶玉、黛玉、湘云、迎春、惜春都在花廳后的小廳中等著消息。探春管著大觀園,寶釵作為賈環的妻子,她們兩人當然有資格參與賈府重要的場合。
賈赦比賈環來得早,低頭站著廳中,一臉訕訕的表情。
賈母扶著拐杖,身子微微前傾,征詢賈環的意見,“環哥兒,現在該如何是好?”
賈環坐在椅子上,輕拍著扶手,嘆道:“老太太,現在這個情況,不是我們府里怎么想,而是要看天子怎么想。我已經上奏折自辯,請罪。大伯等會回去寫一封奏章認罪吧。”
賈赦不滿的瞪著賈環,推脫責任,“環哥兒,我只是參與平安州的走私貿易,販賣鐵器,是下面的人所為,我在京城怎么可能事事知道?我難道要認通敵的罪名?”
賈環冷笑道:“大伯這話竟別對我說,給五軍都督府和錦衣衛說去,給滿朝的御史說去,你看他們信不信?”
賈赦氣餒的移開目光。他要是能夠自辯的清楚,他還站在這兒干嘛?“貴妃哪里呢?”他內心里還有些希望。
賈環冷聲道:“貴妃那里我自會去說。”說著,冷冷的盯著賈赦,道:“哼,照我說,大伯但凡有一點世家子弟的驕傲,就該自己把事情承擔起來。一杯毒酒、一條白綾,省多少事?”
賈環這話,將本來就很壓抑的氣氛再推的壓抑了三分,滿屋子鴉雀無聲,連呼吸聲都停止了一般。在場的女眷們,終于在內心里意識到賈赦這件事的嚴重性。是要出人命的。賈府全家老小的性命、境況,只系于天子一念之間。
一念天上,一念地獄。
賈赦給賈環說的臉上青一塊,紅一塊,額頭上冒著冷汗。巨大的壓力壓在心頭,他怎么舍得死?
邢夫人受不了這種壓力,一屁股軟在楠木椅子上。
王夫人沉默不語,眼角的余光瞥了眼自己的大伯子。情緒并不外露。但她心中難道沒有怨恨?
王熙鳳想要說話調節氣氛,但說不來,眼睛驟然一紅。她父親,前些時候去世了。她如今也要遭難。禁不住潸然淚下。
賈母沉吟著。她亦是感到沉甸甸的壓力。因為,賈環給出的判斷很悲觀。該怎么辦呀?
賈環拱拱手,告辭離開,“我去一趟舅老爺府上。”
賈環離開,滿屋子的內眷,都沒有說話。寶釵看著賈環的背影,聽得外面賈環吩咐賈蓉去聯系陳太監的話。心中涌起難言的傷感。蜂團蝶陣亂紛紛。
探春心里很自然的浮起賈環幾年前對她說的話:眼看他樓塌了。現在大概,就是到這個地步。
但是…,唉!她身為男子,只怕也是束手無策。
夜色,寒意,彌漫在天地間。初冬的夜出奇的冷,仿佛要將整個京城給凍住。
各種消息在夜色里傳的飛快。天子明日就將啟程前往承德,開木蘭射圃。軍中射柳大賽亦要開始。而就在今天,御史們成群結隊的上書,誰敢說天子沒有被驚動?不知道這個消息。
賈府的命運究竟會如何?關心這個問題的,恐怕只是少數人。真正的政治人物,官員,都在關注這件事對王子騰的影響。他是否還簡在帝心?
不是在傳他要升任大學士嗎?還有這個可能?惡意,冷意,笑意在京城的夜色中流露出來。
王子騰府上,賈環求見王子騰未果。王子騰不見他,只讓長子王承嗣轉了幾句話,“此事,我亦無能為力。”
賈赦犯這樣的大罪,王子騰怎么可能出面為賈赦托底?想都不要想。
馬車行走在初冬里越發安靜的京城街道上。咯吱,咯吱,咯吱…。
賈環沉默的返回的到望月居。賈蓉正等著。一時間,急切之時,怎么可能聯絡的上宮中的貴妃賈元春?
“嗯,我知道了。”賈環將賈蓉打發走,一言不發的回到后院。寶釵帶著香菱幾人正等著,見賈環回來,忙迎接著賈環,“夫君回來了。”其余的事,寶釵善解人意,一句不問。
賈環解開斗篷,遞給香菱去掛起來,喝著晴雯倒來的熱茶驅寒,笑了笑,道:“讓姐姐久等了。姐姐早些睡。我今晚在書房里思考一下局勢。”
賈環的笑容在寶釵看來是很勉強的,點頭,柔聲道:“夫君先用些晚飯。”她估著賈環在王府沒有吃飯。
賈環見寶釵情不自禁流露出的擔憂,心中有些愧疚,禁不住將她擁抱在懷里,在她耳邊寬慰道:“沒事。”很多事,他沒法和寶釵說。機事不密則害成。
再者,一些謀劃、設計,他不想告訴寶姐姐。這與她無關。世間的黑暗、罪惡,我一身承擔!
寶釵勉強的笑了笑,在賈環懷中低聲吟道:“絲蘿托喬木,妾心與君同。”不管賈府即將遭遇什么樣的災難,流放,或者抄家,她都將與賈環在一起。
婚姻的誓言,她如何能忘卻?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千言萬語說不盡,只是八個字:生死與共,不離不棄。
賈環微微一笑,抱著寶釵的手更緊了些。
寶姐姐…
深夜里,賈環獨自在他的書房中沉思,負手徘徊。明月的清輝灑落在他的臉頰上。
賈環的神情并沒有沉悶、沮喪、氣餒、郁悶。他的臉龐上的表情很平靜。
之所以出現這樣危若累卵的局面,是因為,他要殺賈赦!
伏棋,他早已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