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自王府里拜年回來,賈環的住處望月居的眾人便明顯的感覺到府里的氣氛不同。
晴雯時常在賈府各處里玩耍。她性子爽利,嘴巴利索,得理不饒人,但也有幾個交好的朋友,如紫鵑、翡翠等人。處處的小丫鬟都是喊著她晴雯姐姐。三爺跟前的人呢!
雍治十三年的正月初六一過,府里的內管事們,都有喊她“晴雯姑娘”的。王熙鳳派平兒強行的送了她兩件新衣裳:桃紅百子刻絲銀鼠襖子,石青刻絲八團天馬皮褂子。
另外則是,府里的管家、管事如單大良、吳興登時時來請示,關于正月十五省親諸事如何安排,如何處理等等瑣事。
初八的下午,初春的寒風凜冽的掠過東跨院外稀疏的樹枝。正房側面的下房中,彩霞正在屋里收拾著自己的包裹:日常的用具、衣裳、胭脂等。
金釧兒、玉釧兒、彩云、彩鸞、彩鳳、繡鸞、繡鳳七個大丫鬟在一旁,嘰嘰喳喳的說著話。一邊算是和好姐妹道別,一邊也算是取笑她取樂。
內官家林之孝家的在正房里陪著王夫人等人吃茶,并不來管小丫頭們的私房話。一會便是由她送彩霞到望月居。
金釧兒是個圓臉的大丫鬟,她已有十七八歲,身量中等,作為賈府的太太王夫人身邊的首席大丫鬟,穿著體面,一身大紅猩猩氈的雪褂子,蔥綠盤金彩繡綿裙,笑嘻嘻的取笑道:“苦思數年,這不,終于得償心愿。嘖嘖,小蹄子心里都樂開了花呢。”
幾個丫鬟哄笑。三爺說話了,要太太屋里的丫鬟,服侍他讀書。怎么要到彩霞?大家心里都數,彩霞心里一直念著三爺呢。凡是去給三爺傳話都必定她去。話是老爺開口和太太說的。當時,彩鸞、彩鳳可是在場。
彩霞滿臉通紅,系好彈墨花綾水紅綢里的包裹,辯解道:“我哪有?我不過是去三爺屋里服侍。你們就拿我取樂?沒羞沒躁的!等金釧兒明兒成了姨奶奶,看你們怎么笑?”
“好個小浪蹄子,你思春了,倒還攀扯我?”金釧兒和彩霞兩人在床榻邊笑鬧起來,又道:“今日你走了,還不許我們笑你?日后端起姨奶奶的款兒,還不定認不認我們呢。”
彩云冷笑道:“這大臉面的姨奶奶,你們侍候著,我可不敢沾惹。”她心中有點嫉妒。她和三爺也是熟識的。三爺在府里,也是一塊兒玩的。憑什么彩霞現在飛了高枝?
彩鸞、彩鳳幾個都是笑,跟著拿話“擠兌”彩霞。彩霞是又喜歡,又惱怒,又嬌羞,又傷感的和幾人斗嘴。只是,她一個人哪里說的贏金釧兒她們一堆人?
玉釧兒年紀小些,幫彩霞收拾好東西,笑道:“好了。你們別欺負老實人了。人家要趕著去做姨奶奶的呢。別耽擱時辰了。”
這話又是說的屋內的丫鬟們一陣好笑,前仰后合。房間里充滿了銀鈴般悅耳的聲音。
說笑了一回后,彩霞拿著包袱,跟著金釧兒、玉釧兒兩人進到東跨院的正房中向王夫人辭行。
正房中,薛姨媽、王熙鳳、周姨娘陪著王夫人說話。這兩天的年酒忙的王夫人、王熙鳳腳不沾地,下午這會兒才偷個空。
彩霞跪在地上磕了頭。
王夫人神色淡淡,還是那副木納的模樣,公式化的“勉勵”道:“你跟著我這么些年,素日是個好的,環哥兒如今開口,要丫鬟服侍他讀書,我把你派過去。你日常要盡心。”
王夫人強忍著心里的不適,交代了一番場面話。讀書什么的,那都是瞎扯。名頭而已。不過是要她身邊的丫鬟。賈環在警告她呢。這混賬東西!偏偏她哥哥怎么就看重她這個庶子。
王夫人心里念頭轉著,倒是忘了,若不是初六時賈環成功的與王子騰修復關系,她打算怎么炮制賈環。
王熙鳳一旁笑兮兮的看著彩霞跟著林之孝家的離開,心里倒是覺得找到賈環的“弱點”:這小子好色。
這才多大的年紀?寶姑娘、她身邊跟著的香菱還不夠眼饞的么?聽說他在江南還和名妓不清不楚。
男人吶,都是一個德性。
王鳳姐聰明歸聰明,一時間沒想到賈環是在警告王夫人這上面去。畢竟,這個答案太嚇人。
彩霞跟著林之孝家的一路到望月居。賈環正在屋里寫寫畫畫,做八股文。跑來獻殷勤的單大良等人,他都打發給賈璉、賈蓉去處理。
賈云春省親,賈府里要忙碌的事情很多。后宅里,歸王熙鳳負責。賈環那天回答了平兒的問題,王熙鳳又放開手腳,開始管內宅的事。府外,則是賈璉、賈蓉跑腿。
賈環沒興趣主導這件事,都是瑣事而已。生在富貴鄉中的賈璉、賈蓉比他更清楚這里面的門道。他只需要做好與賈元春見面的準備即可。
彩霞和林之孝家的來之前,賈環上午剛去拜訪了鄉試的座師方望。
方宗師如今在京城里擔任禮部尚書,主持編撰《皇周英華》,手下管著一幫翰林,庶吉士,中午留飯后,給賈環說起禮部會試的事。
明亮、暖和的小間中,方望隨意的靠在椅子上,問道:“子玉近來可有溫書?會試有沒有把握?”
賈環回京后就特地上門拜訪過方望,此時再來拜年。方望在京城、金陵、士林中都幫了他很大的忙。再者,鄉試座師這個身份,在如今的科舉體系中,這是相當硬的關系,他怎么可能不來走動?
賈環苦笑一聲,道:“正月里瑣事纏身,尚未讀書。按照張先生的估計,我金榜題名或許有望,但是名次如何可能要靠運氣。”
其實,按照賈環現在的年齡情況,如果這一科考的名次不好,完全可以等明年雍治十四年的會試。會試、殿試的名次直接影響著日后的仕途。
但是賈環已經沒有時間了。他這一科只要能取中就是好事。名次無法強求。運氣好,碰到他合適的題目,可能就是高分,運氣不好,那就只能中規中矩。
方望和賈環笑著談了一會科舉的事,道:“舉業不過是敲門磚,跨過去,便無須理會。當然,圣人之言,我輩讀書人要時時揣摩,學習,不可忘卻。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
通過科舉的文人,說科舉是敲門磚,這是相當大膽的說法。京城、北地,這種說法不會流行,倒是江南士風日漸狂暴,這樣的說法很流行。方宗師這么說,是將賈環當自己人。否則,賈環說出去,方宗師少不了要給士林的鴻儒問難。
賈環當即起身,躬身行禮道:“謝老師教誨。”
如果方望只是日常的閑談,這么說賈環一句,賈環這樣的禮節,就顯得過了。但實際情況,根本不是這么回事。方宗師是什么人?士林的領袖,官居禮部尚書。這樣清白的履歷、地位,如果不出意外,他在今年的禮部會試中,至少是同考官的身份。擔任主考官,收割一批進士,也不是不可能。
方宗師都說了:不可忘卻。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這什么意思,賈環難道會聽不懂?
沒有任何考試制度是絕對公平的,只能做到相對公平。比如科舉,比如高考。而制度之外,就會有一些名堂。比如高考的加分,提前批等等。
而科舉里面就有一種,叫做“約定門生”。就是主考官和士子在考試之前,就已經相互約定為師生。主考官看中士子將來的潛力。士子看中主考官的地位。明朝著名的唐伯虎科舉舞弊案,其中就有一種說法,主考官程敏政泄題給唐伯虎,很有可能就是已經約定門生。
方望溫和、贊賞的笑了笑。孺子可教也!
賈環在搜腸刮肚的寫八股時,晴雯和如意兩個笑嘻嘻的帶著林之孝家的、彩霞到書房里。
賈環早早的給她們倆交過底。
賈環擱下筆,笑著起身,和林之孝家的聊幾句,吩咐如意帶彩霞去放包裹,算是完成彩霞的接收程序。
林之孝家的四十多歲,容貌普通,坐著椅子上喝茶,看看賈環身邊侍立著的晴雯,十五六的姑娘,伶俐標致,自有神韻,笑著夸道:“晴雯如今出落的越發的好了。”
又道:“三爺,按照府里的慣例,三爺身邊可以再添一個丫鬟,侍奉起居、讀書。”
這是做人情了。倒是難為林之孝家的,悶著不說話的性情,還做個。賈環笑著擺擺手,“我這里沒什么慣例。現在這樣就行。”他難道還正配四個貼身丫鬟不成?
估計賈府里都以為他要彩霞是收通房丫鬟、屋里人。和晴雯差不多。但他自己清楚怎么回事。
第一,他答應過彩霞的,將她要到屋里來。跟著王夫人,彩霞沒個好結局。他是利用賈政暫時的對他的愧疚的心里,達成目的。但是收屋里人就算了。他沒這個心。
第二,向王夫人討點利息。
林之孝家的略坐了一會兒就走了。這時,彩霞安頓好了,進來和賈環見面。
“三爺…”彩霞只喊了一句,在賈環看過來時,就情不自禁的低下頭,渾身燥的慌。臉、脖子都紅透了。三爺兌現他南下的承諾了。
看著面前兩米開外,十六七歲嬌羞不已、情犢初開的少女,賈環莞爾一笑,這妮子想多了!
彩霞鵝蛋臉兒,肌膚白皙。中等身量,穿著水粉白的掐牙背心,微微有些豐盈。她如今的年紀,身體已經張開,胸前曲線飽滿,襯得她身姿窈窕。容顏要遜晴雯一籌,但亦是很出挑的女孩子。
她性格老實,是屬悶嘴葫蘆的,一應事兒,心里有數。
彩霞是烈金釧兒跳井死后,王夫人屋里的首席大丫鬟。為王夫人盡心盡職,最終因年紀大了,時常病,王夫人就將她放出去,給來旺吃喝嫖賭的兒子強霸,毀了一生。
林之孝那樣不肯說話的人,都看不過眼,建議賈璉不要將彩霞配給來旺兒子。這事是王熙鳳做的主。
這些美好的人兒,應該有一個好結局不是?就像彩霞、鴛鴦、迎春、惜春。他現在要改變她們的命運軌跡,很簡單。何況,彩霞還曾經給他報信。
賈環溫聲道:“彩霞,我屋里也沒什么事。左右不過是我吃飯、喝水的事。晴雯就時常到處逛。你先慢慢適應。有什么要求,可以給我說。”
“恩。”彩霞小聲應了,點點頭。
賈環笑一笑,讓彩霞先出去了。澆滅小妮子情思的話,今天她剛來,有點不好開口。改日再和她仔細的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