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下午三點鐘的樣子,初秋的陽光帶著寂靜、溫和落在屋檐、天窗、院落、書桌上,落在學子們身上,秋季清涼的氣息浸染到人心中。
書院正中心的明倫堂中,約三十多名士子環座在賈環四周。計有:公孫亮、龐澤、喬如松、衛陽、許英朗、張四水、柳逸塵等。賈環主持討論向鄉民、礦工借銀子的事宜。
正四品的官員相當于副省級干部。都察院左僉都御史等同于中紀委五六把手。
在一個官本位的社會,以山長張安博正四品官員的身份,即便是致仕的官員,向鄉民、礦工借銀子,在信譽上還是有保證,會被認可。
因而,會議討論的重點,不在借銀子的事情。借銀子,寫借據,在書院一整套的文書、文宣體系下,很快就能運作起來。問題在于,一晚上的時間,能借出多少銀子?
糧食越早運進來越好。喬如松幾人打算明天一早就出發,前往黃洛鎮,再轉道京城。
要給鄉民、礦工反復考慮的時間。貼身收藏的那點銀子,是他們最后的家底,要他們換成薄薄的一張借據。內心里肯定要有一些思想斗爭,需要時間。
賈環道:“所以,我們第一批次的購糧,銀子肯定不夠。還需要用人情借糧。山長那里,肯定要請山長寫幾封書信。剩下的,需要大家群策群力。”
聞道書院的弟子中有不少官宦子弟。比如:賈環、衛陽。賈府那里,賈環不做指望。他準備將龍江先生那里的人情用掉。龍江先生是富貴閑人,怎么都能弄些糧食來。
賈環環視眾同學,一一目光接觸,微微點點頭,目光沉著、從容,說道:“當然,我要提醒大家:量力而行。舉個例子:我現在家底有50兩銀子,這次借據我只打算借30兩出來。要留20兩應急!”
救災是救人,也是救自己。不救,饑民會變身暴徒,如蝗蟲般毀滅書院的一切。不救,發生大范圍的瘟疫的話,分分鐘就是死。但這畢竟不是干革命、造反。不需要投入全部的身家、性命。不需要用力過猛!
眾同學都是笑起來,明白賈環的意思。眾人拾柴火焰高。無需把自己身家全投進去。
柳逸塵道:“院首,去京城買糧食算我一個。我愿意試試。”他家里世代是大興縣的書吏,對京城里購買糧食的門道很清楚。
衛陽抿了抿嘴唇,說道:“院首,算我一個!”
衛陽話音剛落,一干同學都將目光投向他。衛神童是從二品布政使的嫡孫。一慣很高冷。今天竟然主動提出幫忙,實在是異數啊!
公孫亮倒是知道些衛陽的心理變化,微笑著幫他解圍:“各位同學,喬兄這兩日不在,衛師弟文案嫻熟,幫了我不少忙。他也是書院的一份子。”
一干同學釋然的笑起來。衛陽對公孫亮拱手致謝。時至今日,他接納書院的同學,同學們也接納他。
賈環笑著點頭,歡迎衛陽加入。
大周如明制。行政區劃分兩京十三布政司。明宣德年間,布政使權勢極重。《明史職官志》:“初置藩司,與六部均重。布政使入為尚書、侍郎,副都御史每出為布政使。”
到明中后期時,各地遍設總督、巡撫,布政司受其節制。地位有所下降。周朝此時在雍治皇帝的治下,亦開始設置巡撫、總督職位。但總督此時的權力要小于明朝的總督。
比如:明朝嘉靖年間平息倭亂的名臣胡宗憲,明朝三大才子徐渭的東主,他的官銜是: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加直、浙總督。總督浙江、南直隸、福建等處。
而此次賑災的總督,大周都察院右都御史齊馳,總督辦理賑災、治河、民生等事宜。權限明顯要小得多。
此時,周朝開始設置巡撫、總督,但即便如此,從二品的布政使依舊是朝廷重臣,封疆大吏。
布政使的嫡孫衛陽參與進來,愿意出力,對書院購買糧食很有裨益。
談了幾句,賈環見差不多,就準備換下一個議題:商討消減口糧供應、以及寫家書的事宜時,許英朗忽而站起來道:“院首,我愿意出一份力。”
賈環微微有些詫異,但點頭同意,“好。”
其實,現在敢站出來的同學,都是自忖有些把握,能夠幫得上忙。但賈環卻是不知道許英朗的背景深厚。
許英朗的性格熱情,和誰都能說兩句,對賈環也佩服,愿意做事,敢于任事。但他家教甚嚴,從來沒有在書院透漏過他的家庭背景:
其父許澄,時年三十七歲,翰林出身,官居詹事府左中允(正六品),兼職軍機章京,兩年前雍治7年春入值軍機處。身處中樞,前途無量。
要知道,大學士品級只是正五品。
許英朗和喬如松是好友。好友有心補過,他愿意助好友一臂之力,也愿意幫助書院完成賑濟災民。
讀書人,立德,立功,立言。這是立功之事。
下午四點半左右,賈環等人在明倫堂商議好對策結束會議,即刻明令傳達給書院的核心團隊成員。
第一,向鄉民、窯工借銀事宜。步驟如下等等。
第二,家書。現在和外界消息已通。明天一早,喬如松、衛陽、許英朗、柳逸塵四人就要出發。有意寫家書的同學、鄉民、窯工可立即寫信。明天帶出。不保證能送到,但會把人活著的消息傳遞出去。
第三,再次消減口糧供應。由一日三餐改為一日一餐。擴大前往潭柘寺運糧的隊伍。文宣團隊要做好宣傳、解釋的工作。賈環將會親自負責宣傳工作。
第二天清晨,晨光熹微。淺淡的夜色正在慢慢的退卻。天空中,啟明星漸落,半月微沉。
聞道書院門口緩緩的聚集著大量的人群。為首的是山長張安博、沙提學、智無和尚、葉講郎、駱講郎、賈環、公孫亮等人。他們來給喬如松四人送行。
“諸位師長,同學請留步。在下一定在四日內帶回糧食。”喬如松向送行的諸人彎腰作揖,堅定的說道。
衛陽、許英朗、柳逸塵紛紛彎腰作揖。他們帶著募集來的約三百兩銀子,以及數封書信,一定會將糧食帶回來。
山長張安博輕輕的點頭,“去吧!”
喬如松、衛陽、許英朗、柳逸塵四人登上昨日來的小船。船工撐起竹篙,漸漸的離開聞道書院,消失在淺淡的晨曦中。
此時,聞道書院門口的水已經退到臺階之下。不遠處的東莊鎮上大半屋舍殘破的墻壁都露出來。
賈環、公孫亮、羅向陽等人,不知道喬如松他們去京城發生了什么事情。在第四天依舊沒有運載糧食的船只出現,也沒有消息送進來。
書院中的余糧幾乎見底。斷頓倒不至于,但一天一餐的米粥越發的稀。水多米少。
賈環拄著一根木棍,從窯工住處的曲水院回到明倫堂中,晚霞萬丈,將妙峰山腳下的聞道書院染得金紅。書院中略顯安靜。所有人都在等待。
韓秀才跟在賈環身后,有氣無力的笑著,問道:“賈院首,光喝水真的能撐過七天。你從哪里聽來的?”
他們這些做事的人還保持著一天兩餐的飯食。但時至今日,都有些撐不住了。快一個月的高強度工作。太疲倦了。長期的食不果腹。每個人都快要到能承受的極點。賈環從昨天開始起,就要借助于木棍才能步行。
賈環開玩笑道:“韓兄,要不你帶頭做個試驗,試上一試?”這是現代人都知道常識。人只要有水喝,在困境中就能撐上幾天。
聽著賈環的新詞,韓秀才習以為常,無語的一笑。賈環還有心情開玩笑。
但玩笑歸玩笑,喬如松他們再不快點送糧食回來,說不定真有那么一天。潭柘寺的存糧預計還可以撐十天。主要是向山下運糧,損耗太大。
步行到明倫堂。公孫亮搖搖頭,讓賈環坐下,擔憂的道:“賈師弟,喬兄他們怕是出了問題,還沒有消息傳遞進來。”
賈環鎮定的道:“大師兄,要相信喬厚道、衛神童他們。哦,水退了嗎?”
龐澤點頭道:“我去看過,東莊鎮的街道都全部露出來了。”喬如松四人離開后,賈環調配,許英朗負責的傳令工作由張四水接手。龐澤擔任公孫亮的助手。
為避免形成瘟疫,東莊鎮的人、畜尸體的清理工作早早的就在進行。基本采取強制火化的手段,就地燒埋。只是很零星。大水之中,很多都被沖走。而水退之后,這塊工作就有大量的事情要做。
賈環嗯了一聲。現在的策略,就是等。
到吃晚飯的時間,駱講郎過來找韓秀才聊天。羅向陽留了人負責糧庫,過來找賈環說話。他其實蠻懷疑賈環說喝水能活下去是騙人的。
二十幾人在晚霞中,喝著稀粥,坐在明倫堂中聊天。談論著這次齊總督的救災策略,災后重建,書院的重建,煤礦,朝廷黨爭,國家大事等等。
韓秀才一如既往的狂噴貪官污吏。駱講郎生平郁郁不得志,和韓秀才脾氣相投。兩人罵的很痛快。賈環、公孫亮、龐澤、羅向陽等書院弟子各自發表看法。
都這時候了,聞道書院禁止談論政治的禁令早就不存在。誰讓朝廷明明知道他們這些人在這里苦熬,還不派人來救援呢?罵兩句,發泄怨氣,是人之常情。
晚上吃飯時,書院并不算繁忙。其實,局面到現在基本已經控制。有糧食,就活;沒糧食,就死。
越來越多的書院弟子匯聚到明倫堂。約有近百人。連葉講郎也過來聽學生談論政治。人太多,已經不可能私下聊天,賈環出面主持。讓大家依次發言。以他此時在書院的威望,主持這類似于文會的局面,游刃有余。
書院的弟子各自說著心底的想法,褒貶人物,談論歷史,借古說今。這一場救災,屢次面臨生死的考驗,讓每個人的成長都十分驚人。罵得盡興,說的過癮。到晚間八點許,大家才意猶未盡的各自散去。
當是時:書生意氣,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
第二天清晨八點許,早飯過后,賈環將前來鬧事,要求離開書院的陳嘉運等八人打發走。賈環允許他們自行離開書院,謀取生路。
此時,聞道書院外的大水已經完全的退去,泥濘的道路展露出來。
陳嘉運他們幾個自懲罰滿后,就不再出來做事。一天一碗稀飯吊命實在是受夠。他們打算前往40里外的京城謀生。
在門檻處,看著這幾人背著包裹的背影,公孫亮嘆口氣,“賈師弟,他們怕是不會再回書院了。”
賈環依坐在門檻上,對聚散離合的事情看的開,搖搖頭。正好看到回廊處一道美麗婀娜的倩影扶著欄桿,虛弱的緩步走來,帶著白色的面紗。(